【弗雷尔卓德·长城】
体格如公牛大小的钢鬃此刻正匍匐在地,大量形如棉絮却疾速沉降的雪盖在它灰白粗糙的硬毛上,几乎将其裹成了一个雕塑,它却无动于衷,一颗硕大猪头连带着钢牙都深深垂在地上,头颈密密麻麻的钢针因恐惧而失去锋锐,软趴趴地耷拉蜷曲着,它是第一头登上长城的猪。
瑟庄妮一手抚摸着钢鬃脖子下方的柔软部分,一手搭在那冰冷生硬的垛墙上,静静凝视着北方,夜空中的璀璨火光总共闪烁了三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风雪来得愈加猛烈,鹅毛大雪夹杂着细小冰粒,在灰黑色城墙上砸出噼里啪啦的密集脆响,那最后一道火光却说什么也不愿亮起,她抬脚走下长城,面色冷漠。一旁的老者拿起刀,在城墙上刻下了几个字,“第六冬,三十里。”
偌大的符文之地有很多或美或险或奇的景观,其中不乏什么十大奇景、什么七大遗迹、什么三大绝境……但众所周知,长城是世界第一奇迹,唯有恕瑞玛大陆那座通天神峰可与之相提并论,却也不如长城来得恢宏震撼,这一点无可争论。
数千年来,整个符文之地登上过长城的人不在少数,他们顶着能够让血液停滞的狂风暴雪,历经千难万险,爬到这高达数百尺的城墙顶上,只为了感受一次那一览众山小的睥睨快感。然而只有站在长城脚下,他们才会体会到自身的渺小与微不足道。这座横亘于极北之地、高数百尺、东西绵延数千里的巨大建筑如一道鸿沟天堑,将瓦洛兰大陆与极北不毛之地硬生生地切割分离,如同生与死的界限。
很难想象是拥有何等强大力量与执着信念的生物筑造了它,或许是巨神、或许是星灵、又或许是魔鬼——没有人会认为是人类所为,那太可笑了,人类向来不是谦虚的生物,唯独在长城脚下,才会罕见的低下高傲头颅,不再自不量力。
没有人知道这一古老建筑究竟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了多久,一千年还是一万年?又或者说更古老久远?只知道在符文之地最古老的史书与地理图志中便已有了它的影子,整个符文之地是它历史的见证者,而它也是整个符文之地历史的见证者。
或许弗雷尔卓德便是从它古老的墙根儿底下蔓延声息出来的。
也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为何而筑,在这地图尽头的不毛之地,有着什么未知的东西需要建造如此庞大危深的城墙来抵御?每当登上这片城头的人怀揣疑问望向那未知极地时,心底总会渗出一丝彻骨寒意。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钢鬃的庞大体格与坚硬铁蹄刚落到地上,便让那冰层有些吃不消,不堪重负般绽放出密密麻麻的细小裂纹,然后咔嚓一声破裂开来,让它四蹄陷入冰渣,吃了一个趔趄,它大概是因为刚才在长城顶被吓破了胆,正恼了一肚子火,于是撒开腿,发出一声穿刺耳膜的嘶叫,进行了一次短促而有力的冲刺,两根锋利獠牙悍然撞入冰层之中,将那块地搅了个稀烂。
“战母,”那老者忧心忡忡道:“较上一次冬天相比,又逼近了几分。”
瑟庄妮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仰头,瞧着那高不见顶的城墙,好像想要透过这墙,看见那遥远深邃的另一边,看见那未知地域所潜藏的魑魅魍魉。她走上前去安抚着暴怒的钢鬃,抚摸着它森寒的牙,半晌才道:“凛冬之爪多久没有去过南方了?”
凛冬之爪曾占据弗雷尔卓德极其辽阔的土地,令人闻风丧胆谈爪色变,然而自第一任战母赛瑞尔达后,上下数千年间,他们的领地愈来愈小,被阿瓦罗萨、诺克萨斯甚至其他一些部落丝丝蚕食,直至那些高傲的强盗看不上这最后一片寸草不生的贫瘠土地,他们才幸于残喘于此。
然而现在一切都将改变了。
饥饿与寒冷陪伴了他们数千年,却没能让他们屈服,反而隆铸了他们的肌肉、加持了他们的力量、强横了他们的意志,他们失去了千年前的荣光,却比千年前更加强悍,风雪阻隔了世人看向北地的目光,以至于他们被符文之地渐渐遗忘,但他们并没有真的被冰雪掩埋。
寒冰从来都该是暗红色的,这片土地上的冰雪失去它们本来的颜色已经太久了。
“那些糜朽的贵族们,还记得鲜血的滋味吗?”
【弗雷尔卓德·拉克斯塔克·圣城】
艾希舍弃了一切包袱,空荡荡的背囊和空荡荡的水壶都被她抛在身后,还有那把毫无用处的弓。那双鹿皮靴早已在雪地中走样变形,破出一个个窟窿,再从窟窿渗进雪水泥浆,使其变得生冷僵硬,她干脆一把扯下来,一股脑儿扔到身后,然后赤着脚在苔原雪地中前行,手里唯一的累赘是那背叛者的断手。
秀美赤足一顿一颤地踩在地上,再深深陷入雪中,继而又麻木地提起来,如此反复。踝部有些发肿,脚背乌青惨白,足底开了条不深不浅的口子,伤口因不断挤压而并没有结痂,只是已经被冻得不再流血了,即使流血,她僵硬麻木的神经大概也感受不到了。
才刚远远瞧见那座圣洁却又冰冷的圣城,她便听见了一些窃窃私语,“艾娅又打了场胜仗!诺克萨斯三千铁骑死伤大半!”
另一人惶恐地捂住他的嘴,“是战母!是阿瓦罗萨打了胜仗!”
“什么战母、什么阿瓦罗萨!可不都是她一个人的吗!”
又打胜仗了,那就是说她并没有危险。艾希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听到这以下犯上的话,艾娅总是会打胜仗,从记事起,她听到过最多的“好消息”就是“艾娅又胜了”。那时候艾娅还没有坐上战母这一位置,赫赫战功就已经扬遍圣城的每个角落,而很多时候,艾希站在战场后方翘首以盼,并不是希望听到捷报,而是大逆不道地妄想那阿瓦罗萨士兵能够兵败如山,张皇逃窜,然而每次她都失望透顶,胜利对于艾娅来说,家常便饭。
象征着阿瓦罗萨的恢宏圣城其实并不是一个供人居住的地方,它开辟在圣山山腰、由一个巨大开阔的圆形广场和成片栩栩如生、让人记不清名字和年代的圣人雕塑所组成,在阿瓦罗萨无数年的历史中,无数信徒曾向它顶礼膜拜。然而这座圣城已经有数百年没接受过阿瓦罗萨人民的朝拜了,盖因历代战母的明令禁止,她们认为圣城是至高神圣的,当然不是谁都能随便朝拜的,“圣城”因此而显得有些名不副实。
艾希远远瞧见了那个站在圣城中心的冷漠女人,她神色如常,微微昂首,瞧着圣城最上方的一座女性雕塑,雕塑手里握着一把没有弦的汉弓,此刻正昂首北望,作张弓搭箭状,虽只是一尊雕塑,却依旧能感受到她睥睨天下的气势,她是阿瓦罗萨,阿瓦罗萨部族的第一任战母。但这座雕塑一直饱受某些人的非议,原因在于她羽箭所指的方向不是南方,而是北方,所以总会被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拿来大做文章。
艾娅终于不再瞧那座雕塑,她低头沿着地面缓缓移动着视线,镜面般光滑的深蓝色地面一尘不染,倒映出那些一字排开被挨个绑在柱子上的阿瓦罗萨族老。
在弗雷尔卓德,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誓言的分量,这些人曾对着古神发过誓,至死效忠于阿瓦罗萨,效忠于战母艾娅,既然违背了,那便要遭世人所唾弃,遭神灵所谴罚,这是背叛者莫大耻辱,也是阿瓦罗萨战母,阿瓦罗萨人民的耻辱,而耻辱需要以生命洗刷。
艾希不知道这些人犯了什么样的过错,问题大与不大,后果严重与否,都没有关系,因为没有人能改变艾娅的意志,这些人既然被绑在了柱子上,那便没必要浪费时间多去看他们一眼了,那样只是浪费时间——即使被绑在柱上的是她的女儿。
她抿了抿嘴,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对那些人或诅咒或求饶的惨叫置若罔闻,只是将那断手握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