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哥,一间人号房,麻烦给个偏僻些的位置。”柳寒烟掏出钱袋数出一点散碎银子,先付了半个月的房钱。
人字号大概相当于现在的标准间,与天号、地号不能比肩,但比再差一级、鱼龙混杂的大通铺好很多,至少独住能让她行动方便很多,上头批下来的经费有限,柳寒烟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还想保证最起码的舒适感。
“好嘞,姑娘楼上请,左拐第七间。”店小二眉开眼笑的说。
店小二凑到账台,悄悄对账房说,别看这姑娘穿得素净,不像生于富贵人家,身在名门望族,出手倒还算阔绰。
这家客栈名曰会友,位于都城的东台巷。
巷口正对着皇城东门,离东门最近的文渊阁,是藏书最丰富的殿阁,此次任务交待的许多典籍都要从里面找。
此时文渊阁的掌管人是内阁大学士裴庆年,这人辅佐三位君主,有腾蛟起凤的才识,足智多谋,后来坐上了首辅的位置。可惜长歪了,因为太过看重权力,变成利欲熏心之辈,后来没少残害贤良,是个奸相。
柳寒烟不会跟这人正面交锋,还没听说有哪个贼偷东西是走正门的。
至于怎么进去重兵把守的皇城,还要潜入森严重地文渊阁,月出东山,徘徊斗牛之时,柳寒烟从包袱中拿出一片类似暖贴样的东西。
柳寒烟幽幽的叹了口气,为什么科研所搞发明的那些智商不知道甩了正常人几条街的家伙,总要把物件研制成与其功能完全不沾边的造型。
比如现在手里拖托着的暖贴似物件,是用来实现短距离位置瞬移的。
缺点很多,最大的是只能使一次,用过即废。
濮严给了她三十张,也就是说,柳寒烟得在半个月内找齐这些书。
尴尬的是,潜入文渊阁寻找后世失传的典籍这件事,说偷不算偷,但也不是多光明正大的行为,只能在夜半无人时悄悄进行。猫头鹰式做工,白天养精蓄锐睡大觉,晚上摸黑扫描故纸堆。
鉴于从前有烈火焚身的教训,柳寒烟曾发过誓,此生绝不再做偷鸡摸狗的梁上君子,所以越是细究,她越惶恐,总担心出尔反尔会遭老天爷报应。
带着沉重心理负担,柳寒烟趁夜溜到了皇城鲜少有人巡视的墙根处。
掏出瞬移贴,一眨眼的功夫,柳寒烟就站到了文渊阁中。
文渊阁这座皇家图书馆,分为上下两层,腰檐之处设有暗层,西侧有被虫啃了的红木楼梯,连通上下。
青砖砌筑直至屋顶,简洁素雅。黑色琉璃瓦顶,绿色琉璃瓦剪边,有黑色主水,以水压火之意。
柳寒烟寻思,大概古人迷信,觉得这样可以保藏书楼的安全。
柳寒烟站在某扇半合的窗前,一眼望去,阁后湖石堆砌成假山,势如屏障。
一排排木架子,分层分格,文册分门别类的搁在上头。
柳寒烟找到放本朝史料和过往人物传记的书架,探手拿过一本,摸了一手灰。
柳寒烟拍了拍落满灰尘的封面,这一用力,竟然给震的散页了。
皱着眉弯下腰,她小心翼翼把掉在地上的那几页捡起来,生怕捏碎了。
柳寒烟心里嘀咕,“这得多久没看过了。”又想,“这要是放在一千年后,可是价值连城的抢手货。”
这些前人智慧的集大成者,此时像睡着了一样,安静的躺在雍容贵气的楼阁中。
可惜往后的年岁里,文渊阁里很多藏书,都在搬运和战争中流落民间,最终不知去向。
柳寒烟瞄了眼书名。
“文武诸臣列传。”
记载时间是悭朝中期,异常时空波最强烈的阶段,也就是牟利者活动最频繁的时候。
一反万事开头难的定律,刚开始就找对了书,柳寒烟想起那些牟利者,还是没来由的一阵烦躁。
农历七月初的晚上,空气依旧燥热,柳寒烟看着汗湿的领口,把曲凌仙叮嘱的‘悭朝对服饰很挑剔,别被当做异族人’抛之脑后,翻手把青荷叶敞袖锦褂褪下,搭在一边的架子上,剩下研究所统一的白衬衫。
凉快多了,柳寒烟侥幸的想,这里又没人在,我出去的时候就穿上,这趟出来没带爽身粉,热出痱子来可就令人难过了。
翻开书,开启眼里液晶镜片的摄像功能,这次回去,智能眼镜拿给研发处的人改进过,可以录像了。
“各官各职诸位大人,让姐姐看看你们的生平,虽说你们在后世已经被埋没的黑历史也要被翻出来了,但是福祸相倚,我们争取不让牟利者发现,保佑大家不被牟利者盯上。”
能与牟利者做交易的通常符合两个条件,一得有钱,不然牟利者冒着生命危险穿梭千年来做生意,图什么呢,二得迷信,告诉这人他的命不好,得改,怎么改,听我的,这人要信才行。
柳寒烟负责把故纸堆里有关上到王侯将相下到升斗小官的内容,传递回现代,主要是历朝历代,由史官执笔记载的一手资料。
贴身记录皇帝言行的史官,是从史官中精挑细选出的最能秉笔直书者,最大的特点是不怕死。
帝王和史官,一个要文过饰非,一个要君举必书,两个标准,南辕北辙,形成两种力量的尖锐矛盾和激烈较量。结果常常是权力压倒亢直者,屠刀强过笔杆子。君主贤明自然是难得的好事,在一些暴君残酷的统治下,爱说真话的能坚持写事实的史官们屡遭厄难。
柳寒烟感叹道,“还有人是因为说真话死的,啧啧,伴君如伴虎,活下来真不容易。”
柳寒烟手下的动作停下,脑海中突然窜出来在研究室里,看到的那几句给逄玄江的盖棺定论。
“逄玄江也算不上暴君吧,最起码,给他做传的史官都戳着脊梁骨骂他了,他还没把那人赐死,也算厚道了。”
柳寒烟自言自语,有关逄玄江生平的记载,她没有另外查找过,毕竟要颠覆对一个人,还是一个和她有些暧昧的人的既定美好印象,未免太残酷了。
柳寒烟目前所在的时空,是隆安二十四年,风雨欲来前一段平静的日子。
悭朝后期,皇室经历过三次大变。
第一次,是在隆安二十五年,隆安帝的两个儿子,恭王和肃王的夺位之争。
隆安二十五年,在恭王敕封太子的大典前夜,七月十五晚上,皇后遭人暗杀,肃王替皇后挡了一剑,性命垂危。
御林军抓到刺客后,交由大理寺连夜审问,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大理寺还从这人身上搜到了雇主给他的银票。
直到第二天破晓,刺客在天牢里畏罪自杀,大理寺也没再获得其它证据。
而唯一的物证,是那张出自恭王府的银票,也就是说,唯一的嫌疑人,便是离太子位还差一步的恭王。
敕封大典变成问罪,恭王遭人算计,不仅到嘴边煮熟的鸭子飞了,没当上储君,还差点打入天牢。
二王的夺嫡之战,从此搬到明面上,并以肃王胜利拉下帷幕。
隆安二十六年初,肃王继位,国号嘉和。
嘉和四年,恭王府落罪,贬至西北苦寒之地,恭王于西行途中暴毙。
恭王最大的支持者,户部顾尚书受牵连,顾府封府。
肃王似乎获得了压倒性的成功,如果忽略淹死的嫡子,失踪的贵妃和最宠爱的皇子,还有往后一生子嗣稀薄,嘉和帝也算圆满了。
嘉和十年,曾经的恭王长子,在熬过六年水深火热猪狗不如明枪暗箭的流放后,趁老皇帝缠绵病榻,继太子年幼无知,卷土重来,逼宫夺位,改国号同顺。
这便是第二次动荡。
更无声无息,更来势汹汹,像春日里的一声闷雷,打破了皇室短暂的平静。
牢狱、流放、被陷害、被追杀,嘉和帝曾经做过的事,同顺帝原封不动的还到了他的后人身上。
除了当年随贵妃娘娘一起消失的小皇子,肃王一脉,几近绝后。
同顺帝登基,皇室变天,几经血雨腥风,一股更加汹涌的暗潮,在太平盛世的假象下正孕育而生。
山河入梦,从来夜半凉透,看遍史踪,难觅一卷春风。
……
深夜,书阁外第三次传来‘梆梆’的打更声,柳寒烟掐了掐自己手肘处最软的一块肉,这里没有雪碧可乐咖啡茶,只能靠痛觉来提神醒脑。
倒了几天生物钟,柳寒烟白天窝在客栈里睡觉,从她住店那天算起,店小二就没见这个人出来过,每次从门缝里看,柳寒烟都是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小二哥还以为她生了什么急症,每天按点来敲她房门,看看人是不是还好。
昼伏夜出几日,柳寒烟的目光头一次在写着某个名字的书页逗留了片刻。
逄翀,越王,逄府的第一位主人。
这个不常见的姓氏吸引了柳寒烟的注意,虽然西南金矿的那段经历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柳寒烟依然无法当它没发生过。
柳寒烟歪着头,掐指算了算,逄翀大概是逄玄江的太爷爷。
顺着看下去,柳寒烟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逄翀的王位,竟然暴打猛虎而得来。
柳寒烟抹了抹脸,心道,还有打虎封王好事,为啥武松怎么没此等待遇,从猛兽差点吃到嘴里的肉,到身尊位贵的王爷,地位云泥之判,这跟中了头彩有啥区别……
这看似走了狗屎运的天上掉馅饼背后,或许还有一段隐秘往事呢?柳寒烟猜测道,哗啦啦的往后翻书。
可是找到最后一页,也没再看到跟逄翀这个人有关的半个字,柳寒烟自言自语的嘀咕道:
“奇怪,为什么没了,连个结尾都不给人留,太心虚了吧,难道秋狩遇袭、被迫救驾,看起来时来运转,其实真的是计划好的,逄老爷子害怕给别人留下把柄,所以找人去掉了?或者,年岁久远,关于他的记载丢失了……不对不对,没有掉页的痕迹,要是能问问逄玄江就好了,他肯定知道……”
柳寒烟看了封皮,记下手里这本书的名字,早些年,这本书有更完善的版本也说不定,她想着回空研所,要去看看有没有记录完备的复写本。
“《起居录》?啧,你看这个做什么?有了功绩便大书特书,没有功绩也要编几笔上去,除了皇帝的衣食住行,其他内容的可信度基本能忽略,有什么意思呢?”耳边凭空传来一个调侃的声音。
难怪,柳寒烟豁然开朗的想,既然是专门记载帝王的书,记载逄翀的内容多就不正常了。
柳寒烟赞成的点点头,“是挺没意思的,谢啦。”
“我看你刚才,翻书比翻脸还快,你能记得住啊。”那位悠悠然的说。
“咳,正常操作。”柳寒烟得意道,眼里有智能记录仪,谁还戴脑子啊,这人土不土。
等等,这人是谁?柳寒烟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智能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
谁谁谁,谁在跟她讲话?脊背攸地僵硬,柳寒烟滚烫的掌心渗出一层汗,快要把手里的书点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