悭朝,同顺八年,西南瑶城周围,力量相当的两方军队于莽草丛生的雨林深处,穷兵黩武一战。
“阿江,自从随军,你所向披靡,勇冠三军,明日一战,便由你手下的铁狮营,来打头阵。”主帅模样的人,负手站在涤谷川前,对左手边的人吩咐道。
被唤作阿江的年轻人微微颔首,嘴角勾起自信成竹的笑容,神情坚毅,顺着主帅目光的方向看去。
年轻人身上穿着厚重的战甲,在烈日下闪烁寸寸银光,似面前浩浩汤汤的涤谷川水面上,不时跃起一尾鳞片油亮的白鱼。
一缕碎发从头盔的缝隙冒出来,恣意的搭在额前。
沉稳有力的嗓音响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狂放不羁。
“大哥放心,铁狮营今晚开拔,必不辱使命,若顺利,明日申时,我提敌军将领的头颅见你。”
涤谷川是横跨在西南雨林中央的一处天堑,硬生生的把繁密丛林劈成两方同根而生的独立区域,隔着茫茫水波,遥遥相望。
逄玄江刚加冠,来不及回都城襄渚城祭拜宗祠,冠礼还是在军营中仓促举行的。
双亲早故,冠礼由逄玄璧主持,其麾下铁虎、铁狼、铁豹三大营的主将分别为逄玄江戴上用黑麻布材质做的缁布冠,表示有参政的资格;接着再加用白鹿皮做的皮弁,表示服兵役以保卫社稷疆土;最后加上红中带黑的素冠,是通行礼帽。
逄玄璧为逄玄江取了表字,又把新成立的铁狮营交给他统领。
礼成。
长兄如父,对于幼弟,逄玄璧多多少少是有些愧疚的,沙场血肉飞溅,穷凶极恶,逄玄江十二岁就被兄长带到军营,跟着他没少吃了苦头。
逄玄璧偏头看向那张早已褪去了稚嫩的年轻脸庞,两只清澈的眸子里,蓄满了势在必得的骄傲。
时不我待,几年前连一杆长枪都扛不动的小豆丁,如今已然长成能够独当一面的骠营将领。
“阿江,祖荫庇佑,生于逄家,命定贵胄。你本可以在襄渚城享受膏梁锦绣的日子……”逄玄璧话音顿了顿,问道,“随我沙场征战近十载,你曾后悔吗。”
逄玄璧和逄玄江两兄弟,是悭朝皇室的异姓亲王。逄玄璧是骠骑大将军,军中之首,其弟逄玄江,是玄铁军四大营中铁狮营的主将。
往上倒三代,两人的太爷爷逄翀,在皇家禁卫军里当差。
一年秋狩,彼时坐龙椅的那位心血来潮,带着几位近臣,还有禁卫军里几个跑腿的小喽啰,前往深山老林中打老虎。
老虎虽是山中霸王,也奈何不住一把致命的羽箭。
许是天子龙气太盛,飞禽猛兽避之不及,兜转多时,君臣数人才遇着一只刚生产过的母虎,狰狞的虎目黑白分明,怒不可遏的瞪视一众无端闯入的不速客。
幼虎嗷嗷待哺,母虎护崽心切,先发制人,结实的后腿瞬间绷紧,利爪一蹬,气势之强,对面的皇帝感受到马身传来的颤抖,只觉大地一荡。
强壮虎躯敏捷的扑向为首的君主,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住御马的咽喉。
一声凛冽马嘶划破长空,惊起大片的林中山鸟。
逄翀背着惊吓过度的皇帝从山林里逃出来时,其余的臣属尽数惨死,葬入虎腹。
那次秋狩后,一国之君便得了癫症,时常神志不清,转由太子监国,处理政事。
出身也好,时运也罢,好东西砸在头上,就看你能否有福消受了。
一年后,倒霉的皇帝在睡梦中驾崩,而救主有功的逄翀,已经封了亲王,搬出了禁卫军的大通铺,拥有自己的府宅。
父传子,子传孙,皇位和王爷的封号都一代代传袭下去。
逄氏子孙英杰辈出,都是架海紫金梁般的人物。
而悭朝的皇帝却越来越难成器,到这一任的君王同顺帝,简直不像话,除了上朝的时候能勉强有个正形,其余的时间,都在御书房跟木头较劲,削削刻刻,做木匠活。
世道善变,深谙朝政的老臣都在背后悄悄嚼同顺帝的舌根,谁知这江山哪天就改名换姓拱手给了别家。
说道归说道,老臣还是尽心竭力的护持着同顺帝,耐心的教他怎样做一个好皇帝,纵使他屡教不改。
其实老家伙们打心眼里看不起要脾气没脾气,要能力没能力的同顺帝,他们只是违背不了良心里根深蒂固的仁义礼智信。
乱世出英雄,有亲王的名分,逄氏兄弟军权在握,要是哪天反了,也不足为奇,是忠于朝廷的老臣们的眼中钉。
可两人偏偏又十年如一日的把脑袋别在刀剑上,不惜拿命护卫着悭朝的气数不足的江山,实在让人挑不出理来。
也是,有人在前线掣肘敌军,才能给朝堂上某些臣属,绞尽脑汁去勾心斗角的机会。
仗一年年的打,国库一年比一年虚空。
唯二不着急的人,除了把做皇帝当成副业的同顺帝,就是一门心思征战沙场的逄氏兄弟。
只留一封接着一封奏折上表的朝臣们,心有余力不足的急得团团转。
“毗邻宫禁,约束繁多,哪有这天高皇帝远来得自在。”逄玄江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认命的人都是懦夫,生是什么命,我还改不得了。”
逄玄璧脸色一沉,“阿江,刚者易折,不要妄论天道命理。”
逄玄江吐了吐舌头,他这个大哥,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迷信。
“朝中那些老头愿意议论,随他们去,出身如何又不是我说了算,人应该向前看,大哥不就一直是这样?今天怎么说出‘后悔’二字了。大哥想做什么就去做,我能力虽有限,尽力帮你便是。”
人生在世,不能决定自己什么时候出生,不知道百年后怎么埋。
还不让他决定怎么活了?
学堂里教的规矩礼法,逄玄江从未入过心,他潇洒惯了,甚至觉得,如果大哥哪天能把不争气的皇帝从龙椅上踹下去,自立为帝,才是皆大欢喜的一件事。
可惜,逄玄江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番景象,怕是只能在梦里见了。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看那个蠢货不顺眼,大哥也不会做此世人口中的大逆不道之事。
“此战在即,你去你营里,跟兄弟们交代下,稳固军心。”逄玄璧拍上弟弟的肩膀,“敌人虞诈是常事,不可大意。”
逄玄江收拾好嬉笑狷狂的表情,长枪点地,严肃道,“得令!”
......
是夜。将军主帐的灯火还亮着,逄玄璧穿着单衣,翻看案几上一卷兵法。
几十里外,逄玄江带着铁狮营数千人马,一刻未歇,赶往涤谷川两岸之间最窄的地方。
铁狮营打头阵,给后面的大队人马争取时间,大军骑马绕到水浅的地方过岸,保存体力。
而趁夜过江,能少很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