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满在空气中的灰尘渐渐消散,化为乌有。
在如同水墨画般的沙场上,有着精致面庞的人儿渐渐睁开了如同星月般地眼眸,那双眼睛没有杂质,只有久久沉睡之后醒来的,略带阳光雨露般的眼眸。
她全身酸麻的站起身,风徐徐的吹过,她颔首望着裸露在风沙中的白骨,仿佛明白了什么。
头发在风中凌乱的宣泄,脑海忆起了那次的遭遇战,震耳的厮杀声,刺耳的金属声……然后最终,全军覆没。
自己身受重伤,陷入了沉睡。
身旁一具具的白骨让她无从辨别谁是谁,她抬起头望着暗无星辰的穹苍问,为什么我还活着,难道只因我是永生者么?
是啊,这条就已足矣。
良久,她迈开有些僵硬的步子,双眼渐渐变得朦胧空洞,在那有着无数白骨的沙场上,那抹孤独的背影融入在暗沉的夜色中。
她是幽鳕,是被世人遗忘的存在。
罪人是她,英雄也是她。
……
废墟旁的枯树上,杜鹃还在嘶鸣着。夕阳将一切镀上红宝石的光泽。
大火仍在烈烈燃烧,一身白衣的邺文跪在废墟前,眸中满是悲痛欲绝的光。
她无力的望着这一切,泪止不住的流着……
这是她的家。
可她却无力保护。
曾经的家,此刻,遍地狼藉,曾经的一切,如今都在那烈烈燃烧的熊火中消失……
邺文抬首看着那被夕阳染红的天,看着赤霞映着的大火,看着那被血染红的大地……全部都在诉说着江山嗜血……
“你还是打不过我。”一身黑紫劲装的女子轻笑开口,缓缓将剑收起,“邺文呐,你父母从小把你当做男孩子来带大,教你做有情有义之人,如今如何?可有谁来支援你?”
“呵,”邺文擦去嘴角的血冷笑,也同背后的人儿一样,将剑收入鞘内。邺文转过身面对着曾经的好友,抽出了腰间的匕首,却划破了自己的左手掌心……
鎏穆一愣,继而看着那人左掌心上的血,一滴一滴的低下,让这片土地上又多了些许的色彩。
邺文看着鎏穆此刻的模样,眸中有了笑意,她勾起唇角自嘲着:“对你来说,我的血是不是污了这片土地?”
“为什么你割破的不是自己的喉咙?”鎏穆又看了一眼这个伤口,继而恨恨的盯着邺文开口,“你还真是宁愿受苦也要活着。”
是啊,死不了不就活着了么?
幽鳕也说过这话。但“永生者”三个字就像是诅咒,逃避不开。
邺文垂首低眸,望着地面,惨淡的笑着。
她不是宁愿受苦也要活着,而是她无法选择死亡啊。
如果她可以选择死亡的话,她早已随父母而去……
“你当真觉得我父亲身为当朝上将军,会和他国联合对抗自己的国家,,对抗自己的王吗?”邺文吼道,眸中泪光闪闪,“还是你当真觉得我邺文会叛国?”
“……”鎏穆沉默。她回想起一起在学府的时候,最爱旷课的便是邺文。
邺文不随她父亲,她不爱习武,却偏爱书文字画。
更是喜欢无拘无束,是个得过且过的人,连先生也说她是混日子的人,不会有前途,不是啃老,便是败夫……
想到那时的趣事,鎏穆勾起唇角一笑,刚想张口说什么,但眸中一闪,终是叹了口气,“要我放你一马也不是不可以。”
“你觉得我这么做是为了求得你饶我一命?”邺文睁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她嗤笑,心愈发的痛,脸上的笑容便更加的不受控制。
左手有更多的血滑过拳头边缘,然后坠落到地上,最终分崩离析。
可她的心更痛……痛到无法言说……邺文不再看鎏穆,而是转过身面向废墟。
她早该知道,鎏穆从小就嫉恶如仇,却是不分对错,不管因果,不问原因的帮助所谓的弱者,所谓的正义……
鎏穆从来不是聪明的人,也不是会想很深的人。
只要有人说谁不好,她总要上去打别人一顿……她总是被人利用,替别人出恶气,自己得罪人,而她自己却浑然不知。
“你若放了我,就不怕也背上罪名吗?”邺文道。
却久久听不到鎏穆的回答。她忍不住转过身去查看,然而一阵风扑面而来。
在她身后,除了灰尘,别无他物。
是啊,当然能放我走……邺文忍不住自嘲着,毕竟,她已无家可归。
她垂首闭目,又抬眸看向那一片废墟。
脑海不禁浮现出少时的往事
一帧帧一幕幕都那么清晰。父亲的打,母亲的骂在此刻都觉得是好幸福的事……突然间,邺文控制不住的,泪夺框而出……
是什么变了呢?
这世界不该这样的,世上的人都应该永远简单,永远向善……
不知何时,一红衣女子站立在了一旁的枯树下,她默默看着这一切,眸中微闪。
那记忆深处的画面晕染开来,那画面上的世界,是被夕阳镀上了层层暖色的世界。
大火将空气变得炽热,也将自己的整个家族吞噬。
地上随处可见的血迹,走几步就会遇到的,被乱剑砍死的族人,死相凄惨。
那个在高大马匹上的,着金色铠甲的人,成为了记忆深处无法抹去的色彩……
哪怕自己之后集合上万军士,一路奋力斩杀,却还是败了,败得一无所有……
那红衣女子抬眸间,忍不住叹了口气,来到了邺文身侧,却终是没勇气抬起胳膊去安抚她。
毕竟她们,同病相怜,她之于她,是旧景重现。
正所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就连那老天也只是在袖手旁观罢了。
君让臣死,臣反而不死的这种不忠行为反而更容易得罪老天吧。
“我只有你了……”邺文转身抱住红衣女子,“我没有家了……”
幽鳕回抱住她,低眸间,两行清泪滑过。终是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抬起胳膊,轻轻拍着邺文的背。
她懂得这种感受,一夕之间,一无所有。
“去找方维吧,”幽鳕轻叹道,“要么让他保护你,要么了断。”
邺文皱眉,刚止住的泪,又开始倾泻而出。
方维是当今圣上的五子,体弱多病,极不受圣上待见。待他成年便下旨让他立府出了岦城。
但五皇子却从未自暴自弃,更非无能之人。
邺文与他相识于猜灯会的夜晚,二人同时猜中灯谜,为挣得个输赢,两人开始对诗,却发现二人兴趣相投,越聊越投机,便经常相约会面,或望月对诗,或湖畔小游。
热爱自由,喜欢看青山绿水的他,将府邸设在了远离岦城喧嚣的山间草地。
窗外可见连绵起伏的群山,晨间望去,云雾缭绕,似仙境,如梦中。
方维得知邺文来到府中,立马放下手中画笔,直奔客堂而来。
而此刻的邺文,坐在茶几一侧,眉头紧闭。她擦拭着怀中的剑刃,眸子却不停留在剑上。
门突然打开,邺文一惊,不由手指一痛,殷红的鲜血像是突破了某种禁锢,邺文赶紧藏到袖内,将剑放在一边。
“我吓着你了?哈哈,刚才想什么呢那么入神,”方维笑坐在茶几的另一边,握住了她藏于袖中的手,“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看我刚绘的作品怎么样?已经快完成了。”
邺文手一抖,因为方维握的正是自己受伤的手,血好像要透出衣裳来了。
邺文看着自己的衣袖有些透红了,不由抽出了手,道:“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听此,方维顿时笑的像一个孩子,他不说话,只是眼神透露着满满的幸福。
邺文看着那眼神,不由眼酸了:“如果……”
“不可能。”说着,方维赶紧握住邺文的另一只手,力道比之前又重了些,邺文顿时庆幸抽出了左手。
“……”邺文使劲抽出被方维握紧的手,刚想说些什么。方维却再次抓住她的手开口了。
“我懂,我都懂,我父王欠你的,我还不了。但邺文我真的,真的很想和你一直在一起。”说完,方维认真的看着邺文。
邺文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只听方维继续道:“我会保护好你的,相信我!”
“我也很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啊。可现在不……”邺文勉强挤出一抹笑。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
“别傻了,你父王根本不会同意。”同意了也不过是为了监督我,控制我罢了,我还傻不到要任人宰割的地步……邺文看着方维认真的模样,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痛心。
良久,邺文叹了口气,“我家人刚被陷害背叛王上,你这时候去让你父亲赐婚你我,你是不想活了吗?”
“可邺文你可千万别做傻事。”方维似乎意识到什么,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可是要做什么呢,他不知道。
他们就那么面对面的,静静的坐着,直到幽鳕出现迷晕了方维。
“如此痴心男儿世间少有,虽有顽疾,但值得依托。”是幽鳕独有的低沉嗓音。
邺文看向幽鳕,幽鳕的神情看起来心事很重。
“没事吧?”邺文一慌。
“人活在过去很悲哀,但往往没人能走出来,我们一样。”幽鳕眸中似有湖波流动,她没有看邺文,而是转身迈开了步子,“走吧。”
看着幽鳕走出门口的背影,邺文又侧脸看了看方维,举起的手终是没有勇气落下去抚摸一下他的脸庞,眼角一时温热,液体滚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你很喜欢他?”幽鳕又进门询问道。
“很爱。”
“那你愿不愿意推翻他父亲的统治呢?”幽鳕看向邺文,见邺文不说话,幽鳕深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有多少的人被国家忘记,遭遇凄惨。有多少的人,在死后还背受着不属于他们的罪名?”
邺文低眸,吾之九族,何尝不是如此?
沉默良久,终是叹道:“值不值得终究是自己说的,公平公正什么的,什么时候存在过。只求问心无愧吧。”
见幽鳕许久不开口,邺文继续看向她道,“你和我听说的那个幽鳕很不一样。”见前面的红衣女子依旧不动,只是眼眸微闪。她不由也沉默了。
“口口声声的幽鳕,邺文你知道幽鳕的什么?只有她的战绩吗?”听此,邺文顿时语塞。幽鳕的声音却哽咽了。
“你只想为父平反,可知他为何会被陷害?”幽鳕唑唑逼人道。
“功高盖主是帝王的大忌。你想平反,可又曾去过牢狱问过你父亲可同意?”说着,幽鳕哽咽了。
“你父亲不会怪帝王的,因为帝王并未追究你,你可是你父亲唯一的孩子,王上放了你,你父亲便会感恩戴德,心甘情愿的去死。”
“不可能!王上怎会因为我父亲功高便害他?一定是王上被蒙蔽了。”
“被蒙蔽了?叛国罪难道不该诛灭九族吗,怎么你会没事?怎么这么多天都没有通缉令下来?难不成是因为王上忘了那位叛国的大人还有您这位女儿?还是你真的觉得王上会相信鎏穆的一面之词!”
“既然王上相信我父亲,那你告诉我,王上为何还要杀我父亲!这以后,谁还敢杀敌立功?”
“可如果不这样,王位又怎么稳固?谁能保证你父亲会一直屈身于一人之下,而那一人还需要依靠自己保护之人。”
幽鳕看向邺文,“你可知防患于未然的意思?你父亲纵然没有那份心,可一旦被某人的某句话刺激到了,谁又能保证什么?”
“……王上,终究是不信我父亲。”
“帝王生来多疑且善察人心,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幽鳕叹了口气。“你身为永生者,本就不老不死,但是你想过方维没有?他的心脏先天不足,一不小心就会猝死,你在乎他过没有?他本就不受他父母亲的喜爱,你又这样离开他,你可知对他的伤害?”
“……”邺文低眸,面露难色。但只须臾,她的目光便坚定了下来,“把我的心换给他!我死不了,他也能好好活……”说着,邺文的目光温柔了起来,笑着的模样,愣是让人觉得鼻头一酸……
幽鳕闭目,黯然伤神。
幽鳕没有爱的人,所以她亦没爱过。可她懂,懂爱一个人能让一个人卑微到什么地步,一个人拿着真心的模样,最是让人心疼。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能珍视那一颗真心。
“不行。”幽鳕底沉的声音响声,听不出任何的情绪,眸中也无任何波澜。
“为什么?”邺文不解。幽鳕却不再言语。
“幽鱈。”邺文着急喊出口,“告诉我原因不行么?”
“这世上有很多事,是由于无法说出的原因而无法说得明白的。”
幽鱈背对过邺文,“所以你不必什么都问个明白。”说着,幽鳕头向后倾了一下,露出小半张脸,而一阵风将她的容颜遮盖。
“邺文,好好把你的真心藏起来,你这个善良到愚蠢,又愚蠢到可怜的样子,没人同情,没人看。”
“你喜欢方维?”邺文笑言,须臾又摇头,“不,不会,你若喜欢他,肯定愿意救他。”
“如果能这么容易就让他人想到原因,那只能说明这个原因并非无法说得明白,而只是懒得去说。”
幽鱈抬头看着不知道方位的那片天,声音平静,“你会懂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值得在乎的。你越在乎,心就越痛越累。因为是永生者,所以你必须要面对身边每一个人与你的死别。”
“或许以前我不信,但现在你不说,我也感觉到那么一点了。”邺文低眸道,沉默一会儿又笑开口,“或许我应该找个占卜者算一算我到底该何去何从。”
“所谓占卜,不过是善于观察人的心理罢了。现在的你,还不知道你拥有着什么,只知道坚持你要做的事。邺文,我们这种人都有极端的因子,莫让自己走上不归路。”说着,幽鳕转过身,来到了邺文的身边。
“越极端,越代表一个人自私吗?”邺文抬眸看向幽鳕,却得不到她的回答。她也只好沉默。
须臾耳边传来了幽鳕的话:“或许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吧。极端的追求人性美总不能说是属于自私吧。”
“哈,”邺文眯眼一笑,“你也觉得人都应该善良,都应该向往美好的生活吗?”
幽鳕一愣。她从没那么觉得。
因为不是所有的善良都会被人所珍视,所重视。
“听你这么说,我突然觉得惭愧,”幽鳕勾起唇角一笑,“这世上,总会有些人觉得战争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能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主宰想要操纵的一切。”
幽鳕转身看向邺文,“你真觉得人都是追求和平安宁的吗?可其实这世上的人太多了,老天都不管了,什么样的人都有。”
“我谁也管不了啊,这世界本该跟我没太大关系的,”邺文仰望着夜空叹息,“我还有什么能失去的呢?”
“不,你还有,只不过那并不是你现在最想要得到的。”
“切,”邺文忍不住湿了眼眶,“有个人懂你爱你,又愿意陪你的生活谁不想要?可能怎么办?”邺文叹了口气。
“我和方维不会幸福的,因为我们中间有一条血形成的河,他不会杀了他父亲,而我亦跨不过去灭门之仇。或许王上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而杀了我父亲,而我不过是被怜悯之物,可这不能让我放下仇恨,不能就此让我选择原谅。”
“可方维肯定愿意陪你隐于世。”
“可我不愿意,我忘不了灭族的仇!”邺文愤然道,“我把心给他,让他能正常活着。我也就不欠他了。”
“你到底想怎么做?”幽鳕加重了语气,满满的无可奈何。
“让他恨我,让他亲手杀了我。”邺文坚定着看着幽鳕,“他以为我死了,便不会寻我。”
幽鳕痛心疾首,深深叹了口气后,闭目沉默。
你还是爱的……只是这仇恨,我不是你,如何劝你放下?
“幽鳕……”
“不行,我下不去手,你还是去找梨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