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哒——”
一滴水落入了黑沉的湖面,折射出淡淡的荧光。青蓝色的微光,在那一瞬间,照亮了一张面孔。
脸很美,美到近乎无暇。
只可惜,此人满身死寂。仿佛一株遭遇风霜雨雪的老树,受了最后一下雷击,从此陷入了恒久的孤独长眠。
无可救赎。
“吱——吱——嘎——嘎——”
沉寂了多年的玄铁机关缓缓转动,没有人知道,来者究竟是何人。更没有人知道,来的人究竟有何目的。
微光一缕缕地扩散开来,汇聚成一片汪洋。
千万道锁魔链纵横眼前,被囚禁于寒潭中央的人浅浅地掀了掀眼皮,颀长的羽睫颤动却又复归于平静,掩盖了其下一瞬冷芒。
一人着粗布短打,手做合十,低垂眉目着走了进来。
“滴——哒——”又是一滴落水。
“施主,百年不见,你在小寺的罪沉湖底住得可还习惯?”那人抬头,放下手,笑眯眯道。
湖中人微微一哂,道:“这天下之大,何处不一样?”
那人点点头,自说自话到:“看来是还没傻透。”
“说吧,何事。”湖中人单刀直入道,“是天塌了,地陷了,还是……你们终于打算给本尊个痛快?”
“滴——哒——”
那人摇了摇头,平静地抬手念了一声号,叹气道,“老朽,是来送你出寺的。”
湖中人骤然抬眸,道:“本尊是西陆魔界至尊。”
那人嘿嘿一笑,摸了摸瓢儿光亮的脑袋,颇有些大智若愚的味道。
“与其留着你一个啥事也不记得又没有半分法力的‘魔尊’在小寺骗吃骗喝,老朽倒以为不如逐你出寺自生自灭好了,省心又省事,无量天尊。”那人拍了拍袖袍,又分外无赖道,“尊主往后,好自为之。”
昏暗的波光粼粼中,囚牢重又陷入了迷一般的沉寂。
乌川河畔,桃源百里香。
世界上的确有种人,哪怕是在的祸无可祸的荒郊野岭,也能以他为核心形成一片重点灾害带。
天空澄碧,万里无云。
谁知一声巨响,晴空霹雳,嶙峋山巅一株老桃木顿时凭空一折,骨碌碌地跌落陡坡,沿着荒草丛生的地势带起一片洪流。
山下有樵夫背着背篓往侧坡上狂奔,边跑边气沉丹田大喝道:“不好啦——山又——又崩了!啊啊啊——救命啊——”
端的是十足的嘹亮。
这嘹亮的喊声穿透了百里桃源,飘过重重山峦,山崩地裂的震荡余威激得百里外乡里庠所的两人合抱硬木梁子都狠狠地抖了三抖。
梁上积灰久矣,这一抖之下,不要说灰尘了,连苍蝇蚊子都落下来许多。一只蜘蛛倒挂在梁上,艰难地通过刚刚摔落下来的地方,沿蛛丝爬回去。
吴村老端坐在右首,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像是完完全全没把这些芝麻小事放在心里。
左首是个大腹便便的老爷子,满面油光,却死活不要脸地抱着主位上斜坐着人的小腿,一把鼻涕一把泪,万分可怜道:“大仙!这日子没法过了!”
“原先您出不了兴无界,小人又是新官上任不熟悉桃源地方,这才未曾冒昧拜访。如今您难得出来一趟,小人本该给您寻些乐事,奈何却有一桩大事如鲠在喉,若是再不向您说说,怕是咱桃源都要不复存在了。”
被抱着的腿是极长的长腿,下部银丝绣靴化尽乾坤,上部金线裳摆写过万里河山。大片大片的红衣如火,简直是张扬到了丧心病狂地步,除了“长大”的小祖宗余典,还有哪个?
余典捧起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点头,吐出一个字:“嗯。”
胖老爷子仿佛受到了鼓励,继续添油加醋道:“咱们桃源的山这都塌了第几回了?自打这位隐居山林的白公子出了门,压根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好事!他但凡冒出个头来,十次里有十一要出大事!这十一次大事里还有九次是天崩地裂!大仙!我们桃源乡虽说不是富贵锦里,但好歹也是十里八乡闻名的安定和谐之所,但是,他来了之后——”
余典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一直在旁边缩头缩脑假装自个不存在的吴村老忽然脊背一寒,心头一跳,顿时福如心至,张口就是:“官老爷,话不能这样讲……”
“那要怎么讲?那该怎么讲?你倒是说啊!我看你能说出个什么来!”胖老爷子一对上吴村老,那副要死要活的德行立刻变了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极为神气活现。
“呃……”吴村老滞了一滞,余典又是一个抬眉,他马上硬着头皮道,“这个……那个……毕竟……自打白公子出山……咱们桃源乡的山……匪患这不是消停了不少嘛……说不得再塌上几回,也就平了……哈哈……地平好耕田呐……”
余典听着这等胡话,依旧波澜不惊,分外冷漠地掀开茶盖子撩了撩沫子,轻轻地啜了口茶。
“……”胖老爷子深吸一口气,把头又转向静坐喝茶的余典,气沉丹田,哇地一声号啕大哭,硬是把余典托着茶盏稳如泰山的手给震得抖了三抖。
“大仙!啊!大仙!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啊!这位白公子可不是普通人呐!他简直是个十足的灾星转世啊!他要再不走——我、我、我家老婆子都要改嫁到别的地方去了!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啊,大仙!”
吴村老瞧着胖老爷子沾满了脸的横流涕泗,心中暗自瑟瑟发抖,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这位看起来很嚣张的“仙人”身上有些不同寻常的戾气。
余典终于放平眉毛,又撇下了茶盏,盏内半厘未降的水面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清浅的涟漪。
只听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暗红如玛瑙的眸子,仿佛扫视过什么似的,终于沉声道:“我会让他离开。”
吴村老暗忖,不过,说句公道话,这位白公子要能离开——于公于私都该是件大好事啊……
街头人来人往,并不算万分热闹。
有的人即便光在角落里站着不动也格外引人注目,而一旦走起路来则动辄被人当做沿街乞讨的叫花子亦或是来自异乡的奇人,一身褴褛,居然还褴褛得极其标新立异,令人唯恐避之不及。
提着竹篮子的卖菜大婶忍不住跟边上吆喝脂粉的挑货郎,指着人,嘁嘁喳喳道:“这人穿成这样莫不是疯了?”
挑货郎捋捋胡须,摇头晃脑道:“我瞧着像是话本子里说的落魄书生,却被心上人给活活踹了,还放狗追着咬了三里地。”
“……”
被活活踹了的白决默默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这身破烂不堪到离奇的衣衫,顿时无语凝噎。
事情要从他给自己也顺便替村头的孤寡阿婆上山砍些烧饭的柴禾说起——
原本也要上山的猎户樵夫们一瞧见白决腰间挎着把柴刀从山道上往高处走,二话没说纷纷将吃饭的家伙什一裹,拔腿就跑。
俨然一副逃命相。
唯独村里有名的后生阿犟不怕,照旧镇定自若地站在砍了一半的水桶粗的硬木面前,慢条斯理地看好了角度再下斧,保证一丁点儿豁口都不会在斧子上留下。在白决路过他身旁时,还不忘咧开嘴呲着牙颇为揶揄地笑笑。
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笑白决这个灾星,还是在嘲弄刚刚跑得比兔子还快的那些山民。
然而,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白决掂量掂量手上这把借来的柴刀,细细地打量了几眼。
唔,当真是极普通的柴刀。
于是,手腕发力,瞧准了眼前的一棵枯死的老树就将刀锋对正,行云流水,丝毫没有犹豫。
“咚”的一声。
这老树居然没有任何变化!
凭白决当年的剑术修为,倒还不至于连个柴都砍不好。
更不是因为恰逢吉时这棵老树感应天人突然就飞升了,至于什么爆发的求生欲让它猛然焕发生机拔腿跑了纯属无稽。
现实就是白决手里那把应该很结实耐用的柴刀,刀柄分离,刀头划过一道离奇的弧线,笔直地插在了远在十几丈外的阿犟鼻子前,离削了他的鼻子也不过一纸之隔。
阿犟:“……”我可能有点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跑了。
白决笑了一下,习以为常地走到阿犟跟前,动作熟练地拔下刀头给光秃秃的柄装上,略带歉意道:“一点小麻烦……不要惊慌——继续,你继续。”说着,又挪回了那棵老树前。
阿犟那时在想,这他娘的也叫小麻烦?这是小麻烦,那还有什么是大麻烦?!
想归想,树还是要砍的。
最后一斧子落下,树干也只剩下了一块勉强连着的树皮,阿犟自然地动手往边上推了推树干上部,引导其从旁倒下。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妖风,硬生生地将树干倒下的方向刮得调了个个儿,无论阿犟怎样使力都不能把它往边上推动分毫。
见鬼了!
幸好他眼疾手快,向外一扑躲过了一劫,要不然今天这下子得非死即伤。
嘿!阿犟怒从心底来,老子还就偏不信这个邪了!他撸了撸袖子,一把抄起斧子冲过去对着旁边的一棵大树就下手。
林间顿时响起一阵狂乱的伐木声。
白决收拾收拾柴禾,见到此情此景,觉得自己还是要去劝劝这小伙子。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走出三步。
山塌了。
在这既没有暴雨又没有地动的时节上,在万里无云的蔚蓝晴空下,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塌了!
白决二话没说,回头拖着阿犟就朝山侧跑,跑得比那些猎户樵夫还快。也不看路,结果就蹿到了桃源府上。
阿犟显然是吓得不轻,白决喘着气放手,甫一放手,他就跟见了鬼一般地撒丫子逃了,当真是很拼命。
白决弹了弹自己被飞起的山石划得破破烂烂的衣裳,平静地缓了一口气,气沉丹田,干脆就向街上去看看他这百年不在人世,人间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早已在墙头窥伺多时的总角小童手里捏着把烂菜叶,一看见白决露头,顽劣的脸上一亮,对着人就招呼了过去。
白决心有所感。
然而,这具经脉寸断还非常之扶风弱柳的身体完全跟不上他的反应。
“噗——”白决面无表情地吹开砸在脸上粘粘的烂菜叶,深吸一口气,又抬起袖子抹了把脸,睁开眼,咬牙切齿。
“小!兔!崽!子!”
高高的马头墙上,小童咯咯笑得灿烂,整个人前仰后合,眼睛都要没了。
白决忍了又忍,忍了再忍,道:“我的脾气——虽然比年轻的时候好了很多。但是——”
“啪!”
又是一棵烂菜。
“……”白决脸上的菜叶缓缓滑落,他气得指着那小童,道,“小子!有本事你下来!”
“嘿嘿嘿……有本事你上来呀……”小童得意洋洋地用手指抠着眼皮,摆出一个鬼脸,吐出舌头,“唔噜呜噜……灾星!快滚出我们桃源乡!”
白决忽然间没有了表情,转身就走。
小童见状万分兴高采烈,骑在墙头神气活现好似一个得胜归来的大将军,抡起各色烂菜叶子、烂菜梆子、烂萝卜心,一股脑儿地朝远去的白决丢去。
很多都落了空。
但总有一些会狠狠地打在白决挺拔的背影上,发出可笑而滑稽的“噗噗”声。
这世间已无人知晓,白决当年究竟是为何以凌天门首徒的身份被人给活活打得半死不活给强行逐出师门的。
——“你既然是个灾星,就应该好自为之,寻个无人之地,乖乖地窝着……哪里能出来祸害人?!当真是你娘的好儿子啊!呵!”
——“从今往后,你……不要出现在凌天门方圆千里之内。如有违命……势必诛之!”
——“师兄……你走。”
历史,多么惊人的相似。
白决咂摸咂摸嘴,不知从哪里品出一股苦涩的味道,又摸摸脸,除了烂菜汁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会痛哭流涕地执拗跪在山门前七天七夜去求师父收回成命的少年了。
也许是乐极生悲,也许是白决的命数使然。
马头墙上的瓦片松动,小童一个前倾就从高墙上跌了下来。
白决淡淡地勾起了唇角,扭身借力,如箭般爆射而出。褴褛的衣衫在乱流间起舞,散碎的鬓发分为两行,偏向柔美的面容猛然间平添了几分英气。
终于有了一点曾经“剑雨落银河,白衣踏九霄”的影子。
即使,是落魄的影子。
尘埃落定。
原本在周围暗暗地瞧好戏的一干人,顿时目瞪口呆,任谁来了也不能猜到这样一个结果。
这般文弱的人怎么会有这样利落的身手?
就算他有这等身手,又为何要救一个对自己恶语相向恶行相加顽劣至极的孩童?
白决把怀里的小童放下,只见他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棵没来得及丢出去的烂菜心,一双尚且清澈见底的眼睛愣愣地上翻看着白决。
“我……我……”
白决摸出一块帕子,帕子的色料上佳,还绣着一只活灵活现的扑蝴蝶小花狗。他一边擦脸擦手,一边道:“我是个灾星。这是天生的,命中注定,就算是想掩盖也掩盖不了的。”
他把帕子往小童头顶一抖,继续道:“但是,我至少可以选择自己的本心,努力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
“至于结果——谁在意呢?”
白决大摇大摆地从人群中间穿了出去,没有人敢拦他。毕竟是个灾星,要是连这点儿威慑力都没有,那还算哪门子灾星?!
走出还不到百丈,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啊!我娘给我绣的帕子!!你个死灾星!!!”
“……”白决摸摸胸口,果断加快了脚步。
十里之外,流风亭。
红衣炫世从来都是嚣张跋扈的余典回头,看见了出奇狼狈的白决:“啧啧,可怜。”
白决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最终仅仅是笑了笑。
余典踩着石凳,抱臂睥睨道:“我要是个天孤命,我才不管天下人死活呢。潇潇洒洒,快快活活,多好!你——啧。”
“所以前辈才不是天孤命。”白决不卑不亢道。
“哼,说得去好像我很想要这个玩意儿似的。”
白决笑笑,并不反驳。
余典这才将话题转回到正轨上:“有人托我求你件事,你——”
远处骤然响起隆隆的马蹄声,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而来,黑红相间的旗帜飘扬,重物撞击地面的声音不绝于耳。
两人齐齐地向远处看去。
——齐国,郎家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