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十八弯,明月起松岗,斜阳余晖尚且明朗。
白决吹着小哨儿走过向晚的山路,远天飞来一群叽叽喳喳的花麻雀,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两眼,笑着吹上了两个极高的音调。
这群花麻雀顿时一愣,其中一只歪了歪毛茸茸的小脑袋,干脆扑腾着翅膀落了下来,停在白决伸展开的食指上。
“叽叽叽?”
白决吹了几声:“啾,啾啾?”
“啾唧,叽——”花麻雀突然间张开了左边的小翅膀,脑袋一转,非常严肃而英俊地同方向侧颜,让白决忍不住抬起手弹了它一下。
花麻雀一个没防备就被弹掉了下去,差点儿就脸着了地,它炸毛地飞了起来,用它绿豆大小的眼睛死命地瞪着白决。
“哎,我走反了方向有什么好笑的?”白决拍了拍手,道,“我才刚刚到这个地方——”
花麻雀的毛炸得更厉害了,一时间唧唧啾啾翅膀乱扑,眼看着就是要气疯了。
“话不能这么说嘛,你虽然在前边的山头上经常看到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吹冷风。可是,那不是我呀,小雀儿。”白决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低下头自言自语了一句道,“看来还是个有故事的人。”
花麻雀:“……”
这个人是不是天天吹冷风吹傻了?!
吹成失忆?还是吹成分裂?难道两个都是?
白决拉了拉身上的棉被蓑衣,抬腿就要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跟花麻雀唧唧啾啾了两声:“以后有机会请你吃芝麻烧饼,可香了。”
花麻雀傲娇地甩了白决一脸小尾巴以示满意,扑腾扑腾地又飞回了麻雀的群里去,继续聊它们天南海北的八卦。
天地有灵,万物生灵。
白决的娘亲是天生地养的灵物,他也是。灵物有一项任何其他生灵都无法复刻的能力,那就是沟通天地万物。虽然他如今似乎是换了一个躯壳,可这个躯壳有些不同寻常,怕是也该有些灵物的血统。
回头路更不好走,是一圈又一圈的上坡,白决的这具身子更是孱弱,爬不了两步就要停下来歇歇脚喘口气。要不是担心出了什么大的变故,白决老早就不管他什么“血光之灾”不“血光之灾”的了,蒙头先睡上一个大觉!管他三七二十一!
“呜呜……”
冰凉透骨的婴孩鬼哭声穿过了茂密的林子落在白决的耳中,他愣了一下,侧耳细听,这哭声里不甘不愿先占了三分,剩下还有五分怨毒与两分狂躁。
白决:“……”
不是吧?
我用这样的肉体凡胎,要怎么样才能杀得了这等邪物?
鬼中七品,婴孩至纯,但凡炼成厉鬼童蛊,必然都是能够横行一方的存在,非仙门高士不可除之。
白决心里暗忖了一下:这样上去,岂不是送死?
他这么想着,面前的树林子里就惊恐万状地扑过来三个屁滚尿流的大汉,头发披散,看起来比鬼也好看不了多少。他们鬼哭狼嚎地向白决这边冲过来,结果还没如何呢,定睛一眼,看到了同样披头散发懒得处置它的白决定定地站在路中央,而且白决这一身棉被蓑衣不仔细瞧着还当是寿衣呢!当即三个吓昏过去两个,还有一个痴痴呆呆地停下了脚步,双目无神地盯着白决。
白决:“……”
这也忒夸张了吧?
兄台你们真是白长这么大个子了。
那个唯一没有昏过去的汉子的脸上忽然间出现了孤注一掷的狰狞神情,大喝一声,从腰间的缠包里拔出一柄雪亮的剔骨刀,目露凶光地就要冲上了砍白决一刀。
大约这一刀之后,还有那五六七八十刀的,非得将白决捅成个筛子不可!
“……”白决撩起“柏自在”额前垂落的长发,往旁边一个闪身,道,“嘿!兄弟,你冷静一点儿——”
那个大汉显然也是有些身手的,不是完全的草包一个,他看着白决撩开露出的活人脸,动作凝滞了一刹那。
也就是这一刹那,白决按住了他的手腕,游蛇般摸过七寸半,一指点中了他的麻筋。他握着剔骨刀的手立时不由自主地松开,白决迅速地用左手截住下落的刀柄,反身踹了他一脚,喝道:“快走!”
这一踹,正好踹中那汉子的后心窝,他一边摔在地上一边吐出一口惊悸的凉血,三魂七魄归位,终于明白刚刚挡在路上的这一个鬼一样的人——是个活人。
而且还是个好像有那么几分本事,可以救他们一条小命的活人。
白决站在林子最前端,偏了偏脑袋,眼神平静而桀骜。他“啧”了一声,伸出手拉过背后长到离谱的长发,剔骨刀子一递,削掉了将近一人身高的头发!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之间,林子里的婴孩邪物就怪叫着飞了出来。
白决的眼睛一眯,抬刀的速度不算快,肉眼完全能够看到刀子平稳划过的轨迹。
那小邪物惊得一变,想要停下来,但却是毫无办法,只能直愣愣地往白决完美地挡在他跟前的剔骨刀锋撞去。
“哐当”这么一声,犹如金铁相接,及其的难听。
小邪物摔落在地,竟然好像搞不清楚什么状况了似得茫然地抬起没有瞳仁的眼睛对上杀气外露的白决。白决的心底一紧,谁知道这邪物居然就这么坐在那里,干脆不起来了,嘴巴一咬,好似被欺负了似得委委屈屈地哭了起来!
“哇——哇——”
白决:“……”
鬼娃子耶,你哭什么哭?
他抬起手中的剔骨刀定睛一看,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刀算是彻底废了。它不过就是挡了那婴孩一下,便已经被撞得碎了好几段,这样下去,还有法儿打吗?
打,是不可能打的。
因为这小鬼压根就不动了,坐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死命哭,大有白决要是不上来哄一哄他亲亲抱抱举高高,他就要赖在这里哭到天荒地老。
白决:“……”
为什么?
他想了想,留了一分警惕,还是先去看看那两个昏过去的大汉。至于另外一个没昏过去的,早就趁乱跑得没影儿了,哪里还瞧得见人?
人中一掐,那两个大汉就悠悠地转醒,睁眼就看到白决拿着剔骨刀对着自己的头发比划来比划去。再回头一看,就能找到哭声嘹亮的小邪物,一脸委屈地在那里满地打滚。
大汉:“……”
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
白决察觉到他们两醒了,抬起自己给自己削得头发有些凌乱不羁的脑袋,道:“没事了,回家去吧。这小鬼有我镇着,不会追来的。”
那两个大汉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咽了咽口水,颤颤巍巍道:“敢、敢问仙长是何方神圣,我、我们兄弟几个,多有得罪,不、不胜惶恐,想、想为仙长立一座长生牌位——不知道仙、仙长意下如何?”
白决挑眉,多看了这两人一眼,嗤笑道:“我要那长生牌位何用?你们要有这个心,不如把我的衣裳还我。”
“……仙、仙长可是还记恨着我兄弟几人?我们、我们给仙长磕头!”
“欸——”白决抬手直接拦住了那名大汉眼看着就要磕下去的头,撇撇嘴,一字一句道:“你们给我记好了,我救你们,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仙长……”
白决微微抬起头遥遥地仰望着天空,继续道:“我救你们,不过是因为我是一个功德道。”
“功德道救人,从来都不需要理由。”
他叹了一口气,颇有些高深莫测道:“如果我不想让你们把我的衣服扒下来,就凭我的身手,你们就算是一起上也碰不了我一根毫毛。所以——”
“知道知道!仙长就是为了赶来救我们才让我们冒犯了,好借着这个机缘来搭救我们一回!仙长宅心仁厚!是何等宽阔的胸怀啊!怕是青霞观的观主也就是这样的了!”说着,他又要给白决磕头。
白决:“……”
实不相瞒,其实诸位找上白决附身的“柏自在”这个破落户的时候,他才刚刚附身,神魂还没有稳定。自然难以控制这具身体,这才会被他们给扒了衣裳,绝对没有他们现在想得这么多事儿。
见实在是拦不住,白决也就由着两名大汉连磕了几个响头。然后,从他们手中接过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裳,目送着他们手忙脚乱地奔逃着离去。
白决盯着自己手里的这件衣裳好好打量了一会儿,翻开领子一看,竟然是一件魔灵衣!
“柏自在”的来头不小啊。
他没有多想,回过头走了两步,干脆俯身抱起那个小邪物。
“啧,你是不是认得我?”
小邪物这一被抱了起来,就停止了嚎啕大哭,尖尖的牙齿咬着手指,咿咿呀呀,居然还有几分可爱。
“欸,那我送你去个好地方,你去不去?”
“嗷呜?”
“那就是说去了?”
“嗷呜唔?”
白决的眼睛里淡淡的,瞧不出喜怒,他把这个小邪物放在地上,叮嘱它不要乱动。果断地掏出剔骨刀凑合着在自己的手心里划了一刀,淡金色的血液涌了出来。
白决:“……”
这血,有点儿像是仙血啊。
他没有愣神多久,抬起流血滴落的手指,就在小邪物的周围涂涂画画了起来。
待到灵阵大成,他绘上了画龙点睛的最后一笔,阵中灵光大盛。小邪物身上的黑色死气渐渐散去,它看起来一点一点地变成了正常婴孩的模样。
“啊……”它试图爬出阵来,伸着手要白决抱抱,“白……哥哥……”
白决没有笑,更没有上前,他唇色惨白手指滴血的静静地站在灵阵之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小邪物一点一点的被超度,魂归冥府。
直到月上柳梢,他才回到随时都可能倒塌的破茅屋坐地修仙。
没过多久,他忽然痛苦地站了起来,差点头抢墙、薅秃了这一头相当潇洒不羁的长发,以示其悲愤不可抒发之情。
他本以为柏自在其人的穷就已经足够不可思议的可怕了,谁成想,这个人还能更超越想象一些。
周天奇经八脉,柏自在有多少筋脉就断了多少筋脉。
还不是一般的断,而是那种碎成齑粉、几不可察的断法。
本来还有些死里逃生庆幸的白决这会儿真是哑口无言,这还要怎么修仙?这能怎么修仙?这修个哪门子鬼仙?不如早点回家种田!
想他白决初入仙途蒙弃,再修凌天剑心道。其所修剑心,灵力周天在心在手在身。后来再度蒙难,迫不得已改道重修。虽说功德道不求人天赋如何,但——总要有个储运灵之地。
白决苦中作乐地想了想,他大概或许可能可以用这具身体的屁股来作为周天中心。因为柏自在这全身上下,也只有屁股的筋脉还算能看出个人样来。但,也仅仅是勉勉强强能认出是个经脉罢了,想要有所进益,那更是难上加难。
再走凌天剑心道自然是不可能的,他的剑心,早就给剜得彻彻底底。于是白决十分惆怅地摸了摸瘪得贴住后背的肚皮,心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几百年不知道饿是个什么滋味儿了,今日就这么骤不及防地又尝了一回,居然还有点莫名地怀念,唉。
夜色深沉,皓月已落,朔风阵阵,黎明不远。
白决披挂着棉被,鬼鬼祟祟地摸进了村落。
村落里安静的可怕。
他皱了皱眉,事出有妖。
沿着房前屋后的小道走了一段,始终没有半点儿烟火气。
于是,白决拢起被角露出双臂,挑了一间看着宽阔些的房舍就翻了进去。
进去的落脚点也是正好,居然是个人家的露天灶膛祭台。
红红的烛火光照应着黑糊糊的神龛,暖暖的热气引人靠近。
天生地养是为神灵,修道逆命是为仙家。
却不知这尊稀奇古怪的孩童木像,到底是个什么神仙。
白决上前一顿,嗅到斥鼻的塞了辣萝卜杂菜馅馒头的香味,作为一名修士还是那种成过仙的修士,能知道米饭是个什么滋味就已是离奇。
他之所以会记得这种味道,完全是因为他有一个离奇的功德道师尊。那人刚好喜爱凡间美食,尤其是这种极为粗野的馒头,简直是嗜如性命。
台前一碟五个馒头,馒头上还插着许多木筷,把馒头扎得像个刺猬。内里雪白的丰满在卷曲的黄皮映衬下显得愈发可爱,即使冷透了,也阻挡不住它的巨大诱惑力。
饿得两眼冒金星神思恍惚的白决默念一句“道友得罪,小仙日后再还”接着抬手就要抓向顶上的那个馒头。
正在这时,头顶上忽然传来一声凉凉的冷笑,不辨男女,难分老幼,虚无缥缈不知究竟从何而来。
一道烈红甩过眼角阴翳,接着就陷入了极端的死寂。
没有任何声响的死寂。
卖惨卖身都混不出前途,逃跑又撞见千载难逢的天煞,好不容易还了个魂,结果还是个烫手的三无渣滓。
自白决逃开了凌天门的那一场大劫,他压根就没碰上过什么好事!
白决的内心对此平静如死水——习惯就好——而就在他的背后,一片深沉的阴影中,那尊红衣神像微微露出了诡秘的笑容,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