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盛夏时节,傍晚时天还闷热得很,到了夜里一场急雨袭来,地上便铺了一层落英,倒也凉爽不少。
北方的小城,安静,宁和。干净的柏油马路,两边种满高大的梧桐。略显老旧的建筑,墙面上青绿一片。因为急雨的缘故,路上行人少了许多。偶尔有晚归的路人急急踩着脚踏车经过,溅起大片水花。
一个普普通通的夏夜。
宁静的小城,夜生活本来便贫乏,夜里又来了场急雨,愈发安静许多。街边商铺大多早早关门休息,只有街角处一家小小的便利店中还有亮光透出。站在街的对面看过去,依稀能瞧见橱窗内的货架。
店里冷冷清清。
当男人推开店门时,第一眼先瞧见的是坐在收银台后的服务员,手里捧了本大部头的工具书。是个女人,头发随意散落着,隐约到了腰际。垂头看书时额前的发便滑落下来,挡住了大半的脸。门开,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却依旧没把女人从书中拉出来。男人站在门边静静打量半晌后走了进去,等他回到收银台前,手里多了一管口香糖。这次女人总算有了回应,放下书站起身来,接过口香糖便利索地打码结账。
“一块五毛,谢谢。”
男人递过去一张百元大钞。
“不好意思,店里没有足够的零钱。请问您有小一点的钱吗?”女人抬起头来,歉意一笑。
也因着抬头,女人藏于发后的脸终于露了出来。略显硬朗的脸型,颧骨颇高。五官倒是生得精致,但摆在女人的脸上便觉英气有余妩媚不足。最叫人意外的是女人的肤色苍白到几近没了血色。
“抱歉。”男人歉意一笑。
“这样啊。那没有办法了。”
女人自说自话,修长的指在操作台上灵巧地敲动一番后才又将口香糖与钱一并推回男人眼前。
“以后如果路过的话就麻烦您再过来付钱吧。先生慢走。”
说完,居然又坐了回去重新抱起书来读。
男人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长久地伫立在收银台前。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来,唇角也噙着笑,像是欣赏艺术品般静静凝望女人。女人也不知是没有察觉还是故意忽略,视线自始至终不曾从书上跳开。
一人坐,一人立,一人读书,一人观人。气氛说不出的微妙。
最后,还是男人微微垂了头,然后轻轻叹。
“乔乔,跟我回去。”
女人抬起头,脸上隐约多了些困惑。
“先生,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男人还是浅淡地笑着,俊朗的面容中满满的都是温柔。
“你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
女人定定望着男人,许久,眉眼弯成了月牙。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我找了你……”
“连乔,雨停了,你该回家了。”
自店后面走出个矮矮胖胖的男人,手里还端着个面盆,脸上蹭了几点白沫。也因着他的出现,男人的话说了一半便突兀停住,倒是不恼,依旧是微微笑着冲矮胖的男人颔首。
“咦,你有朋友来?”
“啊,不是,我不认识他。”连乔摇头。“那我先走了,老板明天见。”
“路上小心。”胖胖的老板笑眯眯道。
连乔点点头,自柜台下拿出自个的包包,抱着书就径自朝外走,笃定将古怪的男人视若空气。男人还是好脾气,却也不急着走,而是转了脸来冲老板微微欠身。
“这段时间谢谢你照顾乔乔。”
“呵呵,不会。”老板笑,想摆摆手示意,想起自个手里还端着面盆只能笑笑作罢。“你走好,我这忙着呢,不送了。”
男人也笑,点点头后转身出了便利店。
夜深了。
因着那场急雨的缘故,夏夜少了几分闷热多了些清凉。地上的水渍还没有干透,月亮透出云层后,地上便多了些坑坑洼洼的亮。路上行人稀少,车辆更是少见。连乔一路步行却走得自在,嘴里一直在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瞧见亮处了就蹦跳着闪开。只是后来亮处多了,躲开这个却又不小心踩进那边,惹来小小惊呼。
男人一直在她身后不远处紧跟,瞧见连乔的小动作时唇角便有隐约笑意。一路走下来,男人唇角笑意渐深,只是不肯近前。两人就那么一前一后地走,约莫二十分钟后,连乔拐进一处黝黑的小区。
似乎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老旧,却也感觉亲切。整个小区只有三两矮楼,院中没有路灯,外面看起来漆黑一片。借着惨淡月光,也只能隐约瞧见个大概轮廓。两边倒是种了不少梧桐树,风来,树叶哗哗作响,隐隐还能嗅到些草木的清香。
连乔进了小区后便不见了踪影,男人也不急着追进去,只在大院的门边静静站定了,微眯了眸子仰头张望。不多会,眼见左边门楼上顶层的灯亮起来,男人才收了视线,倒也不离开,依旧倚着门边静立。
这一站,直到路上行人皆无,街角的最后一盏路灯熄了去才罢休。楼上的灯也熄了,想来人已经安眠,男人这才转了身,修长的身形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一夜安眠。
翌日,天刚蒙蒙亮,连乔已经打着呵欠出了门。夏日的清晨,空气清新却也带了些热意。连乔站在门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硬生逼出眼角两滴泪珠子后才懒懒走出来。还是背着那个有些褪色的单肩包,拉链没有合死,露出书角小块。露脚的草编凉鞋,洗的发白的仔裤,米色的针织衫,质量有些差,洗了几次后便脱水变形,领口斜斜挂在肩上,能瞧见苍白到透明的肌肤下突兀的锁骨。因着包在肩上,走不两步便要扯一下摇摇欲坠的领口,好不滑稽。
“乔乔。”
男人从角落走出来,手里提着个纸袋。想来是在门边站了许久,额前的碎发略显粘湿,神色却是好的,不见丝毫困顿。自然,唇角也不曾卸下那温润的笑。
“没吃早餐,对吗?胃会受不了。”
说着便把手里的纸袋递了过来。四四方方的纸袋,开口处小心折好了压平,隐约能嗅到食物的清香。连乔勉强瞪圆了迷昏不睁的眸子,话还没开口呢,一个呵欠先打出来。
男人又笑。
“居然能在十二点之前起床,乔乔,你真的变厉害了呢。”
温润的嗓音里说不出的温柔与宠溺。
连乔愈发皱紧了眉。
“先生,我说过你认错人了。还有,我要去上班,可以请你不要再跟着我吗?”
“好,我不跟着你。”男人也不恼,依旧举高了纸袋。“只要你吃掉这些,我就保证整日不会出现。”
男人说着又微微皱了眉头,脸上竟有了些失望的神色。
“不过,时候久了,约莫蛋挞和蓝山都该失了味道,还是不要吃了。”
居然转了身就欲离开。
连乔一个呵欠打一半,竟然登时就清醒过来。
“啊,那就谢谢你了。”
话刚说完呢,人已经厚着脸皮抢了纸袋来,又像是做贼心虚一般噔噔跑远,瞧那模样纯粹是只护食的猫儿。等连乔跑远了,男人这才慢慢收了笑意,转了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真是个美好的清晨。
糯米蒸的糕,切成四方的小块用荷叶仔细包好了,打开时一股子热气升起,鼻间满是清香。蛋挞一只,上面还放了几块菠萝丁,奶皮炸成金黄,火候刚刚好。蓝山倒是有,却是刚刚磨好的粉,用塑封袋装了,还有锡纸包着的两块凝乳,不多不少是一杯的量。东西不多,但对一个素来不肯碰早餐的人而言,已经足矣。
除此,便是一张叠成方块的便条。打开来看,男人清秀的字迹跃入眼中。
“煮咖啡的时间刚好够将早餐吃掉。不许只喝咖啡不吃早餐。”
看完,连乔扁扁嘴,随手揉烂了纸条扔进垃圾篓。对那些吃食看也不看,只乐呵呵的翻了茶壶去煮咖啡。胖胖的老板探头过来,脸笑成了弥勒佛。
“连乔啊,你男朋友做的早餐?”
“我不认识他。”连乔的嗓音从后面懒懒传来。
“才怪。”老板撇撇嘴,悄悄捏起块糯米糕扔进嘴里,却被烫得龇牙咧嘴好不难过。“不是男友,哪里能对你这么好?连早餐都帮你做好了带来。这些东西,咱们这可是瞧不到。”
胖胖的老板摇头晃脑出了店。
等老板吃过早饭回来,连乔正捧着杯子蹲在门边喝咖啡。水烫得很,连乔偏偏又等不及,啜一口烫一下,舌头伸得老长还不自觉,依旧没事找烫。瞧她那滑稽模样,老板哈哈大笑。笑时瞧见桌上原封不动,也不对,少了一块糯米糕的早餐,老板又奇怪起来。
“怎么不吃啊?”
“没兴趣。”连乔扁扁嘴,吸溜一口咖啡,舌头又伸出一截来。“哇,好烫。”
“瞧你啊,就是只猫,怕烫还没耐性,自讨苦吃。”老板打趣,视线却黏在那些吃食上。没办法,偷吃一口糯米糕不要紧,真个就上了瘾。怎么能那么好吃呢?“真不吃了?”
说时还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你想吃就拿去啊,干嘛一直在问。”连乔翻个白眼。“反正我也准备要扔掉的。”
“小兔崽子,糟蹋粮食可是要遭天谴的。”
笑骂归笑骂,老板还是乐呵呵地收了桌上东西进了后面。连乔嘴都懒得回了,恋恋不舍地喝光最后一口咖啡,这才顶着一条烫得麻掉的口条开始打扫。小城的人质朴,多少年来一直秉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便利店虽说开门早,但上午实则鲜少有人会来买东西。把店里收拾好,连乔基本上算是没了事,便搬了张矮凳坐到门边继续读那本大部头的书。
整个上午一直很轻闲,只有个小孩子来买了只棒棒糖。连乔懒得起来去打码,索性扯了两只棒棒糖送给了那小孩子。等小孩子一走便没有人再进来,连乔也乐得自在,居然就抱着书看了整个上午。到了中午饭头时,店里多了个穿制服的人。
开始还以为是附近工厂的保安,仔细一看却发觉是小城里唯一一家星级酒店的侍应生,手里还提着个大大的餐盒。又想大概是来买东西,哪知那侍应生掏出个小本来便要连乔签字。这会才弄明白,原来是酒店送外卖。老板的脸二度变作弥勒佛。
连乔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
“清蒸鲈鱼,菠萝鸡丁,煸茶菇,木瓜盅,八宝饭,哇,还有两只拆好的龙虾。连乔,你怎么有个这么英俊又多金的男友也不告诉我啊。”老板兀自开了食盒,口水差点当场掉下来。“有口福了以后,哈哈哈。”
“我说了我不认识他!”连乔有些发急。
“好好好,你说不认识就不认识。我可不客气了。”老板可不含糊,抓了筷子就开动。
连乔一巴掌拍开老板胖乎乎的肉手,一脸冷色。
“我说了,我不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