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知道叶落知为什么愿意告诉我这些,这些关于他儿时的伤痛。
实际上,我的自卑和逃避,从来没有与任何人说过,虽然我经常自嘲,经常贬低自己,经常反省自己的错误,但我从未向任何人提及这些问题的根源。
那天夜里,叶落知带着我参观火锅店老板家的庭院,我们走到一处供人休息的亭台坐下休息,并肩而坐,坐在明月之下,坐于清风之中。
闲坐无话,我就没话找话,感慨道:“你说古人怎么那么厉害呢?就像苏轼,坐在船上吹个风赏个月就能写出那个千古名言,我到现在还能背出来——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与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叶落知歪过头来看我:“现代人不厉害吗?交通方面,从马车演变到汽车、动车、飞机,通讯方面,从飞鸽传书,演变到电话、手机、电脑,比起古人,现代人的智慧应该不算差吧?”
我也歪头看他:“可我还是喜欢木心说的那句,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他在清冷的明月光下,就那么看着我,默默无声。
我也睁大了眼睛看回去,发现什么都看不清,还眼睛酸,于是我抬头望月,忽然就心有所感:“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一起床就出门去玩,有时候以为自己已经跑出了很远,可家里人总能很快找到我,叫我回家吃饭。可现在呢?哪怕我呆在原地不动,汽车和轮船走过的距离那么远,再也不会有人来叫我回家吃饭了。”我眨眨眼底的泪花,强颜欢笑又补了一句,“每次都是我自己回家,距离那么远,等到家的时候,饭菜都凉了,一点儿都不好玩。”
他仿若未闻,同我一起抬头赏月:“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叫叶落知吗?”
我摇头:“不知道。”
低沉的嗓音带着月光一样的清冷,他说:“因为小时候,父亲经常出差,母亲一个人照顾我。男孩子,那时候很皮,经常惹母亲生气,她就会连名带姓地喊我,罚我去面壁思过,一面就是两个小时。”
我惊讶了一下,脱口而出:“你母亲好像很严厉?”
他自嘲一笑:“是呀!很严厉。”
我问:“那后来呢?你怎么办?”
他平静的声音有些飘远:“后来我被送到了寄宿学校,一直住到了毕业。”
“你那时候几岁?”我小心翼翼问他。
“记不清了,也许五岁,也许六岁……”
“没事没事,都过去了……你现在很厉害!真的!呃……我保证以后都叫你落知,或者叫你小落,小知,还是阿落,阿知,你觉得哪个好?”
“你在同情我?”
“怎么可能,弱者才需要人同情,你可比我强太多了!”
“今晚的事……”
“明白明白!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以后,还是叫落知就好!”
“Yes ,sir!”我立正敬礼,好歹是把他逗笑了。
二、
记得之前在课外补习机构的时候,我常听到那些孩子跟我诉苦,他们说父母老把他们当孩子,从不尊重他们的意见;他们说父母有时疼他们,可有时闹了矛盾也会打他们……他们说的很多,我也深深同情他们的可怜之处,可我知道,自己帮不了他们。
我只能告诉他们,你们的父母也是第一次做爸爸妈妈,就跟你们现在第一次读书学习一样,肯定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够好……
我有时也不知道自己都跟那些孩子说了些什么,实际上,大人的喜怒无常对孩子的伤害多大,我很清楚。可我帮不了他们,因为我能力有限,因为他们的家庭离我太远,我鞭长莫及。所以我退缩了,离开了补习机构。
假如知道了这些孩子正在遭遇的苦难,我就必然要做些什么去帮助他们,他们人数太多,而我能力微薄。在这以前,我从不知道有这么多人深陷苦难之中,可如今知道了又如何?与其帮了他们一半却又中途离开,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出现。
在补习机构,其实人员流动率还是很高的。我曾听一个同事说过,有个孩子听到她要离开,跟她说了一句很触动的话,那孩子说:“你不能走,你不能给了我希望,又丢下我不管。早知道会这样,你当初干嘛还要给我希望,让我白白高兴一场?”我不敢想象,这样绝望而歇斯底里的话语,居然是出自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口中。
正如我的父母将他们的自卑以及面对生活的无力感和逃避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身上,至今难以磨灭,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也是,叶落知也是。
童年,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是一个人一生中最脆弱的时光。我们在童年时代的弱小,直接导致了当时的我们在遭遇苦难时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毫无招架之力。
我是在高中时离家求学,尚且吃了不少苦头,更遑论当年的叶落知还那么小,是否他今日过分平静的外表,就是拜他那个缺失了父母疼爱的童年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