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春天,为了治疗林笙的手伤,林父林母决定举家迁去英国。
离开前的那个夜晚,陆少勋站在楼下,一遍遍地敲门。林笙一样一样地收拾行李,恍若未闻。
林笙颤抖着伸出手去抚摸放在角落里的那把大提琴,手指碰到琴弦,心中一片荒芜。琴身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光泽,谁又还记得它曾发出过怎样动听的声音?
林笙回过头,面无表情地对母亲说:“把它丢了吧。”
林母发生一声叹息,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天光微亮的时候,林笙穿着白色的公主裙,打开门,就看到在门外站了一宿的陆少勋。
他两眼通红,轻声开口叫林笙:“小笙。”林笙停下,侧过头去看他。
林笙知道他曾怎样呼唤她的名字,小笙,小笙,他眼里带着笑意,摘下飘落在她头顶的花瓣。
林笙嘴角微动,想说再见,可心里知道,此去经年,已经不会再见。
所以这就是最后一次了,他最后一次叫她的名字,小笙,小笙,无比哀伤,令林笙心痛如绞。
于是林笙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对他说:“陆少勋,春天来了。”
十年前的春天,也是在这扇门前,林笙提着裙摆快乐地舞蹈,一头撞上穿着白色衬衫的小小少年。
而如今,陆少勋难过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林笙静静凝视眼前英俊的他,愣怔地想,他大概是哭了。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到底是谁毁了这一-切?陆少勋,你告诉我,是你还是我?
伦敦连绵多雨,春天的时候也有樱花盛开,花瓣被风吹落在泰晤士河,然后流向他方。
十几岁的时候,林笙是多么憧憬这座城市,这里有皇家音乐学院,有世界五大交响乐团之一。人人都在谈论音乐和天气,这里聚集了全世界有才华和天赋的人们。
林笙却放弃了大提琴。
林笙的手伤慢慢恢复,看起来已经和正常人无异,只是不能再尝试乐器演奏这样高强度的事。林笙考入国王学院,读的是金融,每天分析数据和市场,抱着厚厚的课本穿梭在教室与图书馆之间。她每个月都要用英文写长长的论文,随时随地穿着正装,和音乐没有半分钱关系。
伦敦街头总是有流浪艺人,拉琴、跳舞,甚至是弹钢琴。他们明明过得贫困潦倒,嘴角却始终带着笑容。
林笙总是目不斜视地从他们面前经过,走出很久以后,才停下来,轻轻地哼一哼那旋律。
许多东西,都是在失去以后才明白它有多重要。比如大提琴,比如梦想,比如陆少勋。
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很快,又过了几年,有男生向林笙表白。是五官英俊,皮肤白皙的英国人,他有着一双碧蓝色的眼睛。
遇见他的那天,伦敦突然骤雨倾盆。林笙的手机没电关了机,林笙咬牙冒着风暴前行,一脚踩进水坑,雨水漫过她的脚踝,林笙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突然,一切都安静下来。
林笙抬起头,首先看到的是他的眼睛,碧蓝色的眼睛,像是落满了阳光的大海。身材高大的男人,撑着黑色的大伞,为她挡住身前的风暴,微笑着对林笙伸出手。
一道闪电从灰蒙蒙的天空劈下来,远方暴雨滂沱,那一刻好似世界末日。
林笙突然忍不住号啕大哭出声。这些年来,每天夜里她都会做梦,梦到那个阳光灿烂的春日。一瞬间天崩地裂,她心爱的男生转过身去,将别人紧紧搂在怀中。
陆少勋,你可知我有多恨。
大学毕业以后,林笙在一家顶尖的证券公司找到工作,同期的同学们也都去往各大银行、金融公司。他们依然是天之骄子,未来看起来很光明。
上班的第一天,站在人潮涌动的伦敦街头,十字路口的绿灯亮起来,所有人都形色匆匆。那一刻林笙忽地想,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曾经都有过怎样的梦想?又是如何一-步步抵达了此时此刻?
有些时候林笙还是会想起陆少勋,然后不可避免地想到陈文文。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他们大约都已经实现了彼此的梦想,成为世界上那一小撮幸运的人吧。
人生的道路险阻,但他们曾共患难,天灾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刚刚和男友在一起的时候,林笙曾登录一次过去的社交账号,发了一张他们十指相扣的照片,并在下面写:余生还请多多指教。
林笙知道这样很蠢,假装潇洒地让所有人知道,就算没有了陆少勋,她的人生也可以过得很好。
仔细想想,其实根本没有人会在乎吧。春夏秋冬,所有人都在大步向前走,只有她一个人被困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永世不得翻身。
后来林笙的事业蒸蒸日上,手下带了一名年轻的实习生,受一点点小挫折都要哭得惊天动地。林笙不忍冷眼旁观,上前安慰她:“世界不是围着你一个人转的,如果你现在不能明白这一-点,往后的人生会吃苦的。”
话说出口,自己先怔住,似曾相识,却又不敢细思。
后来有一年的春天,林笙在房间里加班,忙得,晕头转向。突然林母敲门,递给她一张香槟色的请柬。
林笙一愣,不明所以地接过来,打开来,是一封音乐会的邀请函,上面工整地印着演奏者的名字:陆少勋。
她已经有多少年没有看到这两个字了,尽管曾看过成百上千次。
林母欲言又止,最后拍了拍林笙的肩膀:“小笙,这么多年,你也该放下了。”
刚刚来英国的时候,林笙每周都要去看心理医生。他跟她说:“小笙,其实你自己也知道,他当时救她并不一定是因为爱她。在天灾面前,换了任何人都会那样做,哪怕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林笙闭着嘴不说话。
“小笙,你明明知道自己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人,他比任何人都要内疚,都要悔恨,他的痛苦不会比你少。”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失去!他没有失去钢琴!没有失去陈文文!他的人生依然一帆风顺!”林笙愤怒地大叫。
医生看着林笙的眼睛,轻声说:“可是他失去了你。”
一瞬间,林笙的世界都安静下来。
许许多多画面在林笙眼前一闪而过。三月的樱花,波光粼粼的湖面,门前的路灯,回过头微笑着对她伸出手的少年。
林笙捂住眼睛,泪水决堤,号啕大哭起来。
“小笙,”医生恳切地说,“你应该原谅他,也好放过你自己。”
如果放下了对他的恨,那爱呢?这么多年以来的爱,是不是也要一并勾销?
陆少勋的钢琴独奏会举办的那天,也是林笙和男友相识三周年的纪念日。男友特意定了伦敦最高级的餐厅,林笙穿着华丽的晚礼服去赴约。
出门的时候,林笙望向窗外,发现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下一秒,林笙收到男友的短信,说他已经开车到林笙家门口,等候公主的大驾。
林笙笑了笑,最后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晚餐是林笙喜欢的意大利菜。林笙和男友谈笑风生,聊起刚刚看完的一本书,男女主人公是那样遗憾地分开了。
他忽地凝视林笙的眼睛,一言不发。林笙的心狂跳起来。
林笙像是有预感般,侧过头,看到穿着西装的服务员推着五层高的蛋糕和巨大的玫瑰花过来。
男友单膝下跪,手捧钻戒,虔诚地问林笙:“小笙,would you marry me?”
林笙愣怔地看着眼前的烛光、鲜花、蛋糕和钻戒。
那一刻,林笙似乎看到十五岁的自己坐在一旁的座位上,嘟着嘴说:“要是有人这样向我求婚,我可不会答应。”
她对面英俊的男孩似笑非笑地问:“那要怎样你才肯同意?”
她说了什么,林笙已经记不得了。
林笙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时针指向十二,音乐会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