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的这一部分,字里行间充满了以民为本的思想,处处显示了孟子时时为大众着想。如果说在《梁惠王上》里,孟子游说的时候所说的“仁者无敌”、得人心者得天下,其表达的逻辑仍然是以君主的王天下为目的,以人民的拥护作为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那么在这几章之中,孟子的思想则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他将人民的利益规定为整个国家政治的根本,一切政府活动的出发点,认为统治者的政事应与人民的利益相一致,民生状况应成为统治者的首要关切。由于时代条件的局限性,孟子并没有批判君主制以及封建专制主义,但是,他力图将君主制的危害减少到最小的程度,始终力图将君主制引导到为社会与全体人民谋福利,他的观念快要接近于:人民应当是国家一切活动的最终目的。
公孙丑上:论浩然之气第二章公孙丑[1]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2],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3]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4]远矣。”
曰:“是不难,告子[5]先我不动心。”
曰:“不动心有道乎?”
曰:“有。北宫黝[6]乏养勇也:不肤桡[7],不目逃[8],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9],亦不受手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如刺褐夫;无严[10]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B11]之所杀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B12],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B13],北宫黝似子夏[B14]。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B15]也。昔者曾子谓子襄[B16]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B17],虽褐宽博,吾不惴[B18]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B19],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B20];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B21];气,体之充[B22]也。夫志至[B23]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B24]其气。”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何也?”
曰:“志壹[B25]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B26],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为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B27],养而无害[B28],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B29]而取之也。行有不慊[B30]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B31]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B32]。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B33]之者,芒芒然[B34]归,谓其人曰:’今日病[B35]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何为知言?”
曰:“诐辞知其所蔽[B36],淫辞知其所陷[B37],邪辞知其所离[B38],遁辞知其所穷[B39]。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宰我、子贡[B40]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B41]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B42],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
“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B43],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B44]。敢问所安[B45]。”
曰:“姑舍是[B46]。”
曰:“伯夷、伊尹[B47]何如?”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B48]?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B49]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B50]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B51]所愿,则学孔子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B52]乎?”
曰:“否!自有生民[B53]以来,未有孔子也。”
曰:“然则有同与?”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B54]之,皆能以朝诸侯[B55],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曰:“敢问其所以异?”
曰:“宰我、子贡、有若[B56],智足以知圣人,汗不至阿其所好[B57]。宰我曰:’以予[B58]观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B59]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为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B60],河海之于行潦[B61],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乎其类,拔乎其萃[B62],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注释][1]公孙丑:孟子弟子,齐国人。[2]加:犹“居”。加齐之卿相:任齐国的卿相。[3]动心:指因为担任重任向心中有所恐惧疑惑。[4]孟贲:古代勇士,卫国人,一说齐国人。[5]告予:姓告,名不害,战国思想家,曾学于墨子。[6]北宫黝(yǒu):其人其事已不可考。朱熹说他可能是刺客之流。[7]桡(náo):退却。不肤桡:皮肤被刺而不退缩。[8]不目逃:眼睛挨扎不避开。[9]不受:不受辱。褐(hé):粗衣。褐宽博:穿宽大的粗布衣的人,指地位卑下的人。亦即下文所谓“褐夫”。[10]严:惮,畏惧。[B11]孟施舍:人名,事迹无考。[B12]会:指交兵。[B13]曾子:孔子的弟子曾参。[B14]子夏:孔子的弟子卜商。[B15]守约:掌握要领。[B16]子襄:曾子的弟子。[B17]自反:自我检查。缩:与衡相对,意为横直之“直”,引申为理直,有理。[B18]惴(zhuì):惧。此为使动用法,意为使之惧怕。[B19]守气:保持勇气。[B20]不得于言:言论有欠缺。勿求于心:不要从心志上寻求原因。[B21]志:意志、心志。志,气之帅也:志是气的统帅。[B22]体之充:充满体内的力量。[B23]至:极至,最高。[B24]暴:乱,扰乱。[B25]壹:专一。[B26]蹶:跌倒。趋:快步走。蹶者趋者:赵岐注解为“行而蹶者”。[B27]以:同“而”。至大至刚以直:伟大刚强而正直。[B28]养而无害:保养它而不要伤害它。[B29]袭:突击。[B30]慊(qiè):满足。[B31]外之:认为义是外在的。[B32]“必有事焉”四句:顾炎武《日知录》卷七“倪文节(思)谓:当作’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忘,勿助长也‘。传写之误,以’忘‘字作’正心‘二字。言养浩然之气,必当有事而勿忘,既已勿忘,又当勿助长也。叠二’勿忘‘,作文法也。”一说“正”当读为“止”,也通。[B33]闵:同“悯”,忧虑。揠(yà):拔。[B34]芒芒然:疲劳的样子。[B35]病:疲劳至极。[B36]诐(bì)辞:偏颇的言辞。蔽:蒙蔽。[B37]淫辞:过分夸饰的言辞。陷:失误。[B38]邪辞:不上正道的言辞。离:偏离。[B39]遁辞:躲闪含糊的言辞。穷:理屈。[B40]宰我:孔子弟子宰予。子贡:孔子弟子端木赐。[B41]冉牛:孔子弟子冉耕,字伯牛。闵子:孔子弟子闵损,字子骞(qiān)。颜渊:孔子弟子颜回,字子渊。[B42]辞命:辞令,语言技巧。[B43]子游:孔子弟子言偃。子张:孔子弟子颛(zhuān)孙师。一体:犹“一肢”,指一部分。[B44]具体:具有全体。微:微小。具体而微:指具备了孔子的各种德行,只是程度比较微小。[B45]安:居、处。敢问所安:请问您处于哪种位置?[B46]姑舍是:姑且丢下这个问题不谈。 [B47]伯夷:商末孤竹君之子,与其弟叔齐互相让国,逃隐于山中。武王伐纣后,二人义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伊尹:商汤的相。[B48]“何事”二句:什么样的君主不可事奉?什么样的民众不可驱使?这是反诘句,意即任何君主皆可事,任何民众皆可使。[B49]止:指停止做官。[B50]速:短促。[B51]乃:至于。[B52]班:同等,并列。[B53]生民:人类。[B54]君:统治。[B55]朝诸侯:使诸侯来朝。[B56]有若:孔子弟子,亦称有子。[B57]汗(wā):低下。阿(ē):阿私、偏袒。所好:所喜欢的人。[B58]予:宰我之名。[B59]等:一律,无论。[B60]丘垤(dié):小土丘。[B61]行潦(lǎo):小水流。[B62]拔:超出。萃:群、聚。
[鉴赏]《孟子》一书的散文,以气势见长,明代王文禄《文脉》说:“或曰:后世无《孟子》七篇,何也?曰:孰养浩然之气也?故自文以气为主,有塞天地之气,而后有垂世之文。”孟子文章之中的这种气势,同他本人在道德修养之上善于培养“浩然之气”是有密切联系的。这一章里记载了孟子与公孙丑谈论培养“浩然之气”的方法,透露了孟子自己道德修养的独特体验。孟子认为,所谓“浩然之气”,是一种非常宏大,十分刚健而正直的道德正气。只要小心护养它而不对它加以伤害,它就会发扬光大,直至充塞于天地之间。这种浩然之气,始终是与“义”和“道”相伴的。实际上,这种浩然之气,是由于“义”的长期积聚而形成的。如果平时的所作所为,哪怕存在一点点的心中有愧,这气也就泄了。告子也讲“养气”,但他总认为“义”是从外部强加的,因此,他主张“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即如果在言辞上输了,就不要再去内心中寻找理由。而孟子则不同意这点,因为,孟子认为“气”是受心志所主导的,只要心中有“义”,就不该气馁。而如果心中无“义”,即使强词夺理也终将无用。
此外,孟子还指出这种由“义”而生出的浩然之气,其实每个人心中都会产生。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仁义的本心。关键是要善于培养,如果认为它没有益处而放弃护养,那就是懒汉;如果性子太急,人为催促它快长,那就是拔苗助长的傻瓜。
在这一章里,孟子还提到了“知言”的问题。所谓“知言”,也就是善于分析、洞察别人的言辞,以在辩论之中抓住对手的要害。孟子具体地介绍了他的“知言”本领:“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也就是:对于那些偏颇极端的言论,要清楚它的片面性在哪里;对于那些夸饰吹嘘的言论,要清楚它的漏洞在哪里;对于那些不合正道的言论,要清楚它在哪里背离了逻辑;对于那些含糊其辞的言论,要清楚它想在哪里打马虎眼。《孟子》的论辩性文章表明,正是凭借这种“知言”的本领,孟子在辩论时总能准确揣摩清楚对手的意图,从而找出对方论点和论据中的漏洞。选准主攻目标,并巧妙地控制住主动权,把握辩论方向,从而占据辩论的上风。
“知言”是属于言辞方面的技巧,“养气”则关乎道德修养。两者兼长十分不易。从前在孔子的弟子中,宰我、子贡是以言辞见长,而冉牛、闵子、颜渊则善言德行,孔子自然是兼而有之。现在,孟子也算是兼而有之了,那么孟子能否算是圣人了?弟子公孙丑便向孟子提出了这各问题。孟子表示,“圣人”这一称号,连孔子都不敢当,我孟子又怎么敢当呢?公孙丑又问,如果与孔子的出名的弟子,如子夏、子游、子张、冉牛、闵子、颜渊等人相比,孟子认为自己应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呢?孟子对这个问题采取了回避的态度,或许他认为自己的地位,应由后人加以评价吧。
公孙丑上:尊贤使能第五章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1],法而不廛[2],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3],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4],则天下乏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5],无夫里之布[6],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7]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8]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9]。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10]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B11]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B12]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B13]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B14]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B15],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B16]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B17]亦然。故术[B18]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B19]夫仁,天之尊爵[B20]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B21]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B22]也。人役而耻为役,由[B23]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第八章孟子曰:“子路[B24],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B25]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B26],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