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六月初二。
这几日午睡起来,我都会在偏殿整理发黄的书卷,放到烈日下暴晒,以免被霉气侵染了幽雅墨香。
除了唐诗宋词、《楚辞》、《诗经》、《论语》、《周易》这些,其他多为饮食书籍。
诸如南北朝虞悰的《食珍录》、唐朝李肇的《国史补》、宋朝林洪的《山家清供》、明朝黄一正的《事物绀珠》、明朝徐应秋的《玉芝堂谈荟》。
另有医术,诸如晋朝医者葛洪的《肘后备急方》、唐朝医者孙思邈的《千金方》、明朝医者李时珍的《本草纲目》。
灵雲捧了一束新折的槐花来找我,笑道:“奴婢方才经过太液池,果然是五月的莲花,开得可好了,成片成片的,今日天不热,娘娘出去走走罢?”
我点头道:“倒是几日不曾去启祥宫了,让小厨房做些玫瑰肉糕,记得多加碗儿糖,倪霜喜甜的。”
太液池碧波如烟,波光潋滟,远远望去水天一色,池畔有柔柳成排,迎风舒展,仿佛倪霜清秀的眉眼。
池中有成千上万株白莲,花开如银盏玉碗,朵朵轻漾水面,随波起伏,碧玉般的莲叶片片铺陈,将清水琉璃划成千丝百网的裂痕。
凉风吹拂而过,也是携带着芬郁的水汽,令人心旷神怡。
我听着一声声鸟语婉转于枝头,道:“这两日是什么情况?”
秋语答道:“今早吴轩送来一盘琵琶鸭,说是卿贵妃的意思,奴婢瞧着倒是色香味俱全,只是用银针试过后是黑的,显然是剧毒。”
琵琶鸭便是南京板鸭,素有“北烤鸭南板鸭”之美名,为传统名菜,用盐卤腌制风干而成,分腊板鸭与春板鸭两种。
其外形较干,肉质却细嫩紧密,酥香浓郁,回味无穷。心下微微一动,我虽不喜鸭肉,但遇到此等美味,尝一尝也是妙哉!
我手执白缂丝绣孔雀东南飞檀木柄团扇扑着风,勾唇一笑,道:“她居然给我送这样的东西,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秋语望了一眼平静的我,又道:“卿贵妃自幼便十分喜爱,早年便吩咐南京那边时常八百里加急送来,只因是熟食,故而每每分量都少。”
我思虑了一会儿,道:“那便悄悄找个花盆埋了罢。”
她答应了,我看着几只白鹤优雅立于水间,悠然自得地整理着丰满的羽毛,还有几只鸳鸯闲睡在桥下阴凉处。
目光微转,不远处重重花影之后立着惠嫔,一袭杏红色绣桃花纱质旗装衬得她十分窈窕,正握着黑丝绸绣春桃梅花檀木柄团扇,在树下悠然观望花开花落。
正想要过去与她打声招呼,她却是先发现了我,款款过来请安:“贵妃娘娘万安。”
我伸手扶她一把,道:“惠嫔起来罢。”
她的手是极美的,持着十八子琥珀手钏,纤纤十指,白皙幼滑,指甲粉盈盈的,只是她的手背上落了一块乌青,不大不小。
“你的手是怎么了?”
惠嫔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不碍事的,就是被撞了一下。多谢娘娘关怀。”
我惋惜道:“皇上曾说过,这宫里当属你的手最美,如今着实是白璧微瑕了。”
惠嫔淡淡道:“莺贵人走得急,嫔妾当时正在看夜色,她许是有什么急事,嫔妾便没与她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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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七年六月十一。
这一夜沐浴之后,便躺在床榻上想着莺贵人与羽贵人,正巧秋语捧着折枝佛手纹青花瓷小碗进来。
她轻柔道:“娘娘再烦心也是得顾着自己的身子,您用晚膳时便没有什么胃口,这会子,小厨房做了琉璃珠玑,您多少吃些罢!若是不合胃口,奴婢再用金银花露炖了燕窝给您。”
“那一事如何了?”我依言接过,如玛瑙仿佛碧玉赛珍珠般的小丸子静静地浮在清如水的汤中,丸子仿佛带有灵性,用勺子一碰,便会在汤面上轻轻跃动,看上去煞是喜人。
秋语答道:“经过这一个月的观察,奴婢发现透玉不但会察言观色,还是心细的人儿,许多事一点便通。相较而言,含嫣便逊色了,只是为人厚道勤劳罢了。”
黑漆漆的夜空中唯独一轮圆圆的明月,静静地流露着金黄的光芒。
彼时已是六月初,开始有流萤了,明亮的一只只在碧幽幽的草丛里,像飞舞的小灯笼。
我思虑道:“这几日浮樱殿走了一个宫女,你去跟透玉说了,等她回到会计司,再悄悄让掌事的姑姑找个机会拨给莺贵人。”
秋语答应了:“先不说是娘娘的意思,景姑姑与奴婢相识了好多年,私下交情不浅,也是能守口如瓶,这事她定会答应。”
我这才放心,自那一日在太液池与惠嫔相遇之后,便总觉着莺贵人怪怪的,想到初次所见时,她弹奏的曲子与说过的话,使我好奇心大增。
后来几次遇到,询问她宫中事宜,她娓娓道来,都是置身事外的清冷语气。
莺贵人性情冰冷,靠自己这般打探,是不会有什么发现的,如今的法子只能安排宫人进去卧底,方才有些许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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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七年六月十三。
上林苑花香不绝,枝繁叶茂,却在烈日的照射下显得有些腻味,走了一圈觉着无趣,正绕过奇石想着回去,却是瞧见花枝摇曳处落下几蓬水墨仿佛的影子,生出几丝清凉。
正是惠嫔、宜嫔与德贵人在小聚,传入耳中的,是她们的声音。
“有个孩子总是好的。有了孩子,便是有了固宠的资本。哪怕有朝一日人老珠黄了,皇上到底会因着孩子而看望生母。”惠嫔手执白丝绸绣蝶恋花竹节纹象牙柄团扇扑着风,明媚的阳光透过花枝洒落下来,如一匹淡金色的柔纱,无声无息地覆盖在她的面庞之上,却不能除去一丝一毫的憔悴,“咱们呐,不过是上半辈子靠着花容月貌博得君恩,下半辈子依仗着孩子罢了。再如何情比金坚,到底也是色衰而爱迟。”
“若我当年没有被皇上看中,便一直是默默无闻的宫女,即再便辛苦些,到了二十五岁总能放出宫去。”德嫔望着天际扑梭展翅的鸟雀,露出神往之色,她的眼角眉稍有几分薄雾仿佛的惆怅,“如今是不能了,只能盼着四阿哥长大了,封了王爷,有了封地,我也是就能跟着去封地了。出了宫,到底是蓝的天,绿的水,不必活得这么步履薄冰,辗转压抑。”
“其实,我倒是宁愿自己将来生的是个格格。生了阿哥,得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啊!况且若是个懦弱无能的,皇上得操心,若是个有野心的,皇上又有戒心,到底是不能全心全意对他好。”宜嫔转过脸,姣好的侧脸沐浴在日光里仿佛一朵半开的白莲,有淡淡的焦虑从她饱含悲哀的眼眸中流露出来,“自古以来,许多帝王都是疼爱女儿胜过儿子的。”
惠嫔轻叹道:“可是格格早晚是要出嫁的,到那时,膝下又是冷清了。”
我颔首,云影绰绰地映在凉亭上,蔓延倒映在汉白玉台阶上,仿佛是水墨画上泼斜的花枝。
我现在是在做什么?为了一份不能专一的爱情,把自己的自由自在舍弃,而置身于杀人不见血的深宫!
忽然眼中极酸,像小时候用剥完了青梅的手揉了眼睛,几乎逼得我想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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