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仙殿还是与从前一样,香风细细,灯火通明,只是一簇簇烛火在绯红色的水雾拢纱灯罩中虚弱地跳跃不止。
橙黄黯淡的光影愈发映照得殿内景象暗影重重,幽幽不明,多了几分诡异之气。
我扶了秋语的手进了内室,抬眸见卿贵妃只身着浅绿色寝衣,倚在一张六尺宽的温玉湘妃榻上。
彩绘并蒂香菊青瓷枕更显出她面色苍白,皇太后紧紧握住她的素手,流露出怜惜与心痛的神色。
黑压压跪了一地的,除了太监与宫女,还有几名我不认识的太医,我缓缓上前,向两位太后分别行了礼,又向卿贵妃福了福身。
“这是你下午带来的罢?”
太皇太后颔首,我随之望去,惠双手里接过一个青花瓷圆盘,里头置着数块糯米骨。
我点了点头,心下莫名其妙,但也是察觉到接下来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梁太医,可以开始了。”太皇太后的神色那样冷,仿佛一块化不开的坚冰。
梁慎答应了,取过一块糯米骨细细闻了闻,又吃了一些,轻嚼慢咽,时辰仿佛被寒气所凝固,过得格外缓慢。
半响过后,他拱手道:“回太皇太后,这糯米中含有巴豆粉末。古书中有著,巴豆乃性寒之物,有轻微毒性,少食拉稀,多食则拉到头晕眼花,四肢乏力,甚至虚脱。”
我深深吸一口气,简直不可置信,从舀糯米粉,到和水、上蒸笼,都是我亲力亲为,后来秋语一直看着,至到来到慈宁宫。
难道是秋语变心?不,不可能,绝不是她。
难道是那巴豆粉末先前便混在糯米粉中?可早膳我吃了糯米芸豆卷并无不妥,再着言,是同一袋。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到底是哪里?
“本宫午睡起来去了慈宁宫,之前只喝了白水,寿膳房那几道点心太医们都验过,并无不妥,那么便是凝妃你的糯米骨了!”卿贵妃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从幽门鬼谷传来的悲切声,让人不寒而栗,“如今,果然是你!”
皇太后气极,豁然起身,小指上的鎏金宝珠团寿护甲轻轻一晃,恍如一把金色的利刃刮过眼前。
她抬手朝我扇来,却被太皇太后喝住:“孝惠!住手!”
皇太后不甘地受回了手,坐在床榻上连连喘着气。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坠,深知这次是被算计了,百口莫辨。
秋语急迫道:“二位太后!贵妃娘娘!我家娘娘向来安分守己,绝不会有害人之心,请娘娘明鉴!”
然而却没有人搭理秋语,都神色漠然地盯着我,盯得我头皮发麻。
窗外的北风像发怒的巨龙呼呼呼地咆哮着,簌簌地扑着薄薄的明纸,仿佛有什么猛兽呼啸着想要扑入。
殿中却十分寂静,甚至能听得自己的每一声呼吸。
“还好这次是本宫吃了,本宫还年轻,身子亏了,往日还可重新调补,可若是太皇太后吃了,她老人家能受得了么?”卿贵妃微启红唇,冷笑声如冰珠落入玉盘,她虽然虚弱无力,嘴上的话却字字锥心,冷脆刺耳,“凝妃,纵然你从前不受太皇太后待见,可你毕竟是晚辈,怎能居心叵测,使得这样的手段!”
有一阵寒风激荡进大殿,回环四周,呼呼如窜行翻腾的蛟龙,横扫一切,重重帷幕翻乱卷起,像舞姬歌舞时舒卷自如的臂。
风过,殿中的烛火灭去了大半,零落燃着的几支,光线黯淡虚弱如残喘的呼吸,凋落着折射出微弱的温柔的清淡的光,一殿昏黄的蒙昧。
“凝妃,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太皇太后的目光虽不在我身上,而声音却犹如冰锥,一字一字地向我刺来,刺得我津津生疼。
我定了定心神,徐徐道:“太皇太后,若臣妾真的存心谋害您,之前又何必给您送来家传的药膏呢?大可不搭理,让您长年累月遭受刺心之痛。”见她将我的话听进去了,继续道,“太皇太后,您是过来人,您知道的,高处不胜寒。臣妾自打入宫那一日起,便不知有多少人虎视眈眈,今日之事,绝非臣妾所为,当然了,也是的确是因臣妾而起。臣妾,听从您的处罚。”
如今“证据确凿”,我若不受罚,必定不能服众,而太皇太后,她明白我是清白的,看着她无奈的眼神,我便心知肚明。
太皇太后思虑了一会儿,淡淡道:“完颜氏,降为贵人,再去雪地里跪上一夜,也是算是减轻自己的罪孽罢。”
太皇太后说罢便唤过惠双领着我到上林苑,上林苑彼时空无一人,偶尔有积雪从腊梅枝桠上坠落至地砖,发出轻微的簌簌之声,愈发显得周围的环境安静得仿佛不在人世。
我跪在面朝慈宁宫的一侧,惠双递给我斗篷,不冷不热道:“奴婢此举,只是不想小主冻坏了,皇上回来之后,不好交待。”
我目不斜视,淡淡道:“多谢了。”
惠双很快转身离去,留下两个小太监远远地看着我。
我将新添斗篷解下铺在地上,隔离了积雪,站起来重新跪在上面,会舒服一些,又将其余部分折起来,盖住腿部保暖,最后拉紧原先自己的狐貂斗篷。
回头一看,秋语跟着我跪在雪地上,并无离开之意。
我闭着眼睛,轻轻道:“姑姑,你回去罢。”
秋语轻轻道:“娘娘......”
我惘然道:“我已经不是娘娘了。”
秋语摇一摇头:“不管您是何地位,您都是奴婢心里的主子!”她低眉,愧疚道,“奴婢知道,小主是被人陷害的,却帮不了小主分毫,实在是不配做小主的心腹!”
我侧首,缓缓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此事发生得太突然,你我都无可奈何。你先回去,安抚一下绛紫殿的人,告诉他们,好好待着,不许乱跑。”
秋语不忍道:“可是小主......”
我疾言厉色道:“姑姑!若是你也是倒下了,我身边缺了得力的人,岂不是让那些人更加容易得手?”叹一口气,轻轻道,“我一个人受罚,就够了。”
秋语起身,深深看了我一眼,不再流连,快步朝永和宫走去,我抬头,残月像一块失了色泽的鹅卵石,被远远抛在天际。
虽然斗篷内外都厚实,但我怎么没有用晚膳便被传到承乾宫,此时饥肠辘辘,且脑袋也是晕乎乎的。
不知为何冒了一身冷汗,慢慢地浸湿了寝衣,冰冷地刺激着神经,仿佛一点一点地渗进了骨头里。
远远的,似乎是谁在呼唤我:“澜儿.....”
我侧首,倪霜匆匆赶来,跪在我身侧,微微喘着气,她的额角上有淡薄的汗水,鬓角的发丝散落,衣襟上流苏纠结。
倪霜她是大家闺秀,从来都是步步生莲,何曾有过这般三步并作两步?
倪霜将怀中的小羊皮斗篷为我披上,心痛道:“澜儿,我已经让小顺子取了宫牌去皇陵了,但愿皇上知道后会快些回宫,你也是好早日洗雪沉冤。”
纵然身上寒冷入骨,心里却滋生出丝丝暖意,温热的泪水湿濡了眼眶:“姐姐。”
倪霜拉过我冰凉的双手,握在自己手里反复搓着,又塞给我一个铜胎画珐琅手炉,自责道:“澜儿,都是我不好,我先前在凤仪殿外便听闻皇后与穗依在说要对付你,却没有告诉你要多加防范......”
我握一握她的素手,道:“若他人有谋害我之心,就算我再如何防范,也是总会有疏忽之处,她们又如何不懂得见缝插针?”
倪霜的身子骨本来就弱,如今被寒冷的夜风一吹,面色也是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我忙唤着她身侧的宫女:“冰霞!映雪!快扶你们家主子回宫去!”
倪霜大概是冻着了,一句话也是说不出,只得三步一回头,担忧地望着我,渐行渐远。
寅时三刻,天空还是黑漆漆一片,一阵阵刺骨的寒风嗖嗖地卷着雪花呼啸而过,一缕一缕拼命地钻进衣襟,刮过脸庞像是刀子割过一般隐隐作痛。
夜深人静,我的头愈来愈沉重了,双腿先前是酸软得厉害,如今已是麻木了,僵硬了。
困意仿佛海潮般一波一波地向我袭来,我好饿,好疲惫,好想睡。
我再也是坚持不下去了,歪身倒在雪地里,任由冰凉的雪花一点一点地将我覆盖,眼皮渐渐合拢,再也是不想睁开。
阿烨,你在哪儿?我好想念你!
晕厥的前一刻,忽然想起,从前也是曾彻夜在雪地里练剑,为何这次如此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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