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以后我怎么也睡不着了,索性来到了城头上,值夜的将领也发现了君兰的异动,正要通禀,却没想到我已经到了。放眼望去,君兰寨里灯火通明,更远处一支大军正举着火把缓缓前进,这条身子扭曲的火龙正逐渐汇入大寨之中,场面相当壮观。
我面无表情的看了许久,突然有种身心俱疲的感觉,转过身来倚着女墙坐了下来,脖子也不能支撑住脑袋的重量,一并靠在了城墙上。我就这样扬起了头,眼睛瞄向了幽邃深远的夜空,竟又一次看到了北斗七星,小时候曾听师父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高手曾从这北斗七星中悟出了一种很厉害的功夫,我小时曾为这个故事所吸引,有段时间每天都去仰望北斗七星,渴望自己也能从中领悟出什么来。可是长时间没有结果后我便心淡了,再也不去看了,这二十多年来我虽偶尔也会凝视夜空,但因为天气和时间的原因却一直再也没见看到它,或者说我看到了却没有意识到吧。北斗七星勾起了我的很多回忆,只是我却强行把他们排除脑外,因为我现在需要的不是回忆而是睡眠。这恐怕是我能睡的最后一个安稳觉了,接下来的日子颜经天是不会让我睡好的。我就这样靠在墙上睡过了后半夜,生平第一次没有做任何梦。
我这次睡得很熟,结果很早便醒了,但我还是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但渐渐我坐不住了,因为我听到君兰大营里传来了军队调动的声音,尤其是那震天的呐喊声,显示了士气正旺的君兰人是多么渴望大战一场。我赶紧命全军提高警惕,又将一些将领召集到城楼上召开最后一次作战会议。
那座小山丘上升起了君兰的青色帅旗,这面旗帜格外显眼,君兰全军都能看得见。而颜经天正端坐在这面大旗之下,在分坐在两旁的众将衬托之下更让人感到气势逼人。对今天的阵型颜经天早有布置,那边的传令兵正挥动着各种小旗子来调动军队摆开阵型,整个过程有条不紊,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君兰的阵型很快便摆好了,夹杂着云梯的步兵方阵在最前面,透过那些云梯间的空隙,可以看到后面的抛石机群。周金戈虽然把玄武关以南百里地内可以用的石块全部敲碎了,但并不妨碍君兰拥有充足的石块,这些天颜经天发动君兰将士到百里外去搬运石块,为了激励士气,颜经天甚至自己徒步和几个普通士兵一起搬回了一块大石。
毫无征兆地,君兰的抛石机群开始发动了,咆哮着射出了上百颗大石,这些大石在空中滑过一道道弧线后毫无保留的倾泻到了玄武关的城墙上,发出一连串震耳的轰鸣声,激起的石块和砖块溅得到处都是,不少将士都伤在了这些碎块上。在君兰的强大的攻势面前,饱经风霜的玄武关也开始抖了起来。
望着那恍如流星雨般袭来的石块,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封师兄的星雨剑式。虽然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但我却做出了这个联想,这些年种地时我脑子就禁不住的乱联想,呆滞的眼神,偶尔再自言自语几句,看起来就和个疯子一样。但这次我的心神还没来得及发散,就被城墙地震般的颤动惊醒,玄武关城墙上也乱作一团,好在这乱只是停留在声音之上,还不用我分神操心。
君兰的抛石机又持续攻击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云军也渐渐适应了那种颤动的节奏,而我则冷眼望着那座小土丘上的君兰君臣们。隐约间,我看到那边传递命令的旗子似乎改变了摇动方式,神经立即绷紧了。果不其然,混杂着多种攻城器械的君兰云梯部队开始冲锋了。出击的君兰人比我想象中的要少不少,君兰明显未出全力,只是试探性的攻击。
玄武关也是配备了大量抛石机的,只是射程要比君兰的短上一些,颜经天似乎对这点了解得很是清楚,君兰冲锋部队几乎是站在了临界位置上。他们这么一冲锋,很快便进入了云军抛石机的射程以内,我可不会和他们客气的,朝身旁的传令官微微颔首,红色的传令旗一挥,云军的抛石机也呼啸着予以还击。
战前我曾下过功夫预判君兰云梯的架设处,云梯一般都是笔直冲过来的,我对君兰冲锋阵型的判断还算可以,专门布置好的抛石机一下子立了大功,第一波攻击就撂倒了四辆云梯,其他不显眼的攻城器械就不清楚了。石块击在地上,掀起一阵砂土,在君兰军中开了花,但这并没有阻挡住君兰军前进的步伐,冲在前面的已经越过了抛石机的攻击区域,就要进入弓弩的射程了。
只是这时候君兰抛石机的第二波攻势来了,这次打得不是城墙,而是云军的抛石机,刚才的还击已经暴露了城里抛石机的位置。虽然我发现君兰抛石机群的移动,一早便命令将抛石机全部移到城墙跟前,但抛石机实在太笨重了,还是有几部没来得及转移的抛石机被君兰的石块给砸坏了。
这段时间里君兰人又向前推进了许多,我曾有严令,在得到我命令后第一波弓弩才允许释放,所以君兰人在刚进入射程时并没有受到弓矢攻击。待他们行进到我认为最合适的位置后,我才大吼一声“放箭”,令旗将我的命令传达到了每个云军士兵眼里,城墙上顿时万箭齐发,第一波射完后第二波第三波士兵紧接着补了上去。在箭雨的恐怖冲击之下,除了那些躲在木驴车、木牛车、轒辒车、钩撞车下面的以外,冲在前面的君兰人成片得倒了下去。
王化麟在筑玄武关时本想引入护城河水,只是后来发现河水会侵蚀城墙的地基,最后只好作罢。没有护城河,君兰人的麻烦少了不少,不用壕桥这些器械来过河了。在箭雨下存活的君兰人还是很多的,他们很快就冲到了城墙底下,轻型的竹飞梯已经搭在了城墙上,后面的重型云梯也在缓缓靠近之中。
君兰这些年可能是攻城攻得太多了,重型云梯比我归隐前改良很多,全都做成了车型以缩短自攻击发起至抵达城墙的时间,车体部分增置了生牛皮,梯子的顶端则加了一段女墙,以此为乘员提供防护。另外为了缩短架梯时间,分节的折叠式云梯也在君兰军中发展起来,折叠梯顶端都设有铁钩,钩住城墙后可以使梯子较为稳固。
面对君兰的攻势,不用我吩咐,云军已经立即做出了反应。一根根撑竿伸出去抵在云梯上,试着把云梯推倒,而对着城墙下面那些战车,木身铁首的铁撞木也被纷纷砸了下去。而面对那些攀爬云梯的君兰人,弓箭、滚石、檑木、狼牙拍毫不客气的招呼了下去。
君兰的那些竹飞梯根本就没成气候,但却为后面的重型云梯吸引火力。借助钩子的存在,君兰的折叠梯很是牢固,君兰人就这样攀着云梯开始向上冲,但在箭雨的威慑之下却寸步难行,被压得冲不上来。云军早就准备好的火油和火箭派上了用场,开始焚烧这些重型云梯。
打到现在,君兰的第一波攻势基本上已经是强弩之末了,颜经天也很识趣的鸣金,只是在城墙下留下千余具君兰士兵的尸体。刚才一战,我就想给君兰人一个下马威,云军在我示意下弓弩全开,爆发了最大的火力,并没有多少保留。
我还是那副阴冷的表情,静静看着君兰军败回本阵,却突然发现君兰大营里炊烟袅袅,原来不觉中竟到了正午,守城的将士也早就开始轮换着下去吃饭,但我却不敢大意,因为我发现君兰残军虽败却不乱,在撤退的过程中已经聚集起来让出了绝大部分空间。果不其然,还没等他们败回本阵,君兰的第二波攻势发动了,只看那黑压压的人群,便知道这次君兰投入了七万多兵力,正是一次投入的最优兵力。这次君兰冲得并不急,始终保持着良好的阵型,除了那些躲在攻城战车后面的士兵,其余的步兵被挡在最前面藤牌手护着,他们默默承受着从城墙上倾斜来的箭雨。
在面对君兰第一波进攻时,我唯一保留的是城墙上的床努,这种武器杀伤范围极光,威力惊人,但装填却是十分麻烦,我本想留到危急关头再使用,只是现在形势已经容不得我有所保留了。床努一发动,很多冲在最前面的君兰藤牌手应声而倒,只是后面的藤牌手马上补了上来,对君兰的整体阵型并没有多少影响。
很快君兰人已经到了离城墙一百多步的远的地方,他们的弓箭已经能够得着城墙上的云国士兵了。藤牌手们微微侧身,一直被他们掩护在后的步弓手们齐齐探出了身子,对着城墙上就是一阵爆射。好不容易等君兰人从盾牌后面出来,城墙上的云军也瞅准时间予以还击,连绵数里的玄武关城墙一时间被飞矢的阴影所笼罩。
我对城防有自己的看法,始终固执的认为瓮城还不如一道横墙有用,将其他几名将官分派到了其他地方后,自己选择了在瓮城督战。就在刚才的对射中,有一支箭射向了我的咽喉,这支箭劲力十足,完全能射穿我的脖子,好在我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抓住了。我起先以为只是流矢而已,正准备随手丢弃,冷不丁发现箭杆上刻着一个“韦”字,这才吃了一惊。
记得十几年前我还没归隐时,君兰以外各国的高级将领全都谈韦色变。有“暗箭”之称的韦达菲虽然名为君兰第一射手,但行事很是低调,从军二十载立下无数功劳,却始终只肯做一名弓手,甚至连知道他相貌的都没有几个。韦达菲最喜欢做的是便是混杂在君兰普通士兵中,伺机对敌方中高级军官放冷箭,放完冷箭后不论是否成功都立即脱离战场。这段时间和周金戈他们接触久了,才知道了一些云国没有宣扬的事情。十二年前在前线视察战况时被流矢射死的云国白虎镇指挥使,天佑二十年时与云国协同作战时战死的正华征南将军柏青松,其实都是被韦达菲给射死的,就在半年前的白虎之战中,云国高风镇指挥使潘风鸾也吃了他一箭,只是被身上的甲胄救了一命。云国自然不会宣扬韦达菲的厉害,十分低调的韦达菲也没有宣扬,弄得压根就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些事,连身为云国驸马的李明英都不知道。
确认了韦达菲的存在后,我心中大惊,留着他实在是个祸患,必须要除掉他。但我顺着弓箭来的方向看去,一片全是普通的君兰士兵,怎么也找不出这个韦达菲来。我无奈的将手里的箭给折断,只能暗自提醒自己要小心冷箭。
这阵对射过后,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被钉在了地上,但城墙上的云军的确被压制住了一会儿,君兰的云梯就借着这个机会搭了上去,然后士兵们就攀着云梯冲向城头。这次君兰的冲击密度大了很多,再加上下面步弓手的掩护,云军有些招架不过来,有很多人君兰避开滚石檑木冲了上来,双方在城墙上展开了激战。
我站到高处看了一下,有个别几处形势危急,冲上来的人已经成了气候,为后面的人巩固了登城点,赶忙命令援军赶快驰援。只要云梯还在,君兰便能持续不断得向上续兵,现在摧毁云梯已经成了首要任务。在我命令下,云军开始将挠钩利用硬努射向云梯,这些挠钩后面都连着绳子,而绳子末端又绑着大箱子,箱子摆在玄武关内城墙边上,里面放满了石块等重物。一旦挠钩勾住了云梯,城墙上的士兵便将连接着的箱子从城墙上推下,箱子下坠的力量会将云梯一并拉倒。
轰隆一声!正在攻击瓮城的一座云梯就这样被拉倒了。云梯开始只是摇晃了下,上面的君兰人跟着站不稳当,扶着云梯才不至于跌得东倒西歪,但紧接着云梯便彻底失去了平衡朝地上栽去。我看到,有几个君兰小伙子在云梯栽倒的一瞬间从云梯上跳了下来,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不死也残废,我好像听到了他们绝望的哀号声。
但我却来不及高兴或是悲伤,因为君兰的第三波攻势早就发动了,这一波主要是以云梯部队为主,用来补充刚才被击毁的云梯。这次君兰人学乖了,一看到挠钩都尽量第一时间把钩子后面的绳子砍断。
双方就这样在城墙上死磕起来,我对敌我形势做出了最准确的判断,兵力布置的很是恰当,将君兰人挡在了城墙上。不过期间也出现了数次险情,君兰重点进攻了瓮城西边的一段城墙,冲上来了数百名士兵,牢牢守住了三架云梯的登陆点。我一看形势不妙,亲自带人前去支援,老远就看到城墙上每架云梯前面都有一名士兵在挥舞着君兰军旗,这被下面的君兰人看到还不和打了鸡血一般兴奋。我人还没到,便取出破君弓给了他们三人一人一箭。
待我策马奔到近前,也不搭话,举起麒麟枪便刺。一开始我手上还有留情,一般不取敌人性命,只是令其丧失作战能力,但这样子出手就要考虑很多,见多鲜血后我的野性又被激发了出来,开始招招毙敌,跟随我前来的亲卫都是程振嘉手下的精锐,这些普通小卒哪能挡得住,一下子便被杀得节节后退,最后在城头上全军覆没,下面的三架云梯也被云军借势焚毁。
太阳很快下山了,云军和君兰军仍然借助落日的余晖战斗着,虽然君兰又组织了第四波攻势,但仍旧没有对玄武关造成致命的打击。在天完全黑下来后,君兰再次鸣金收兵,由于有夜色的掩护,弓矢准头不足,云军没有像白天那样用箭雨为君兰送行。
入夜之后,整个战场彻底静了下来,玄武关的城墙上,君兰的大营里全都灯火通明,但这些灯光却不能照亮两者之间的空旷土地。玄武关城墙上现在可是忙的一塌糊涂,有修补城墙的,有搬运尸体的,更多的是在准备新的守城器械。玄武关城墙上有很多绞车,此刻很多云军士兵正喊着口号在拉动绞车,将白天掷下去的回收型檑木、狼牙拍、铁撞木什么的回收回来明天继续用。这些事情都不用我管,我一个人静静站在那里,估摸着颜经天明天可能采取的攻势,身边的火把发出时隐时现的滋滋声,并在城下给我留下一个高大的影子,只是淡得都快看不到了。借助微弱的月光,我能看到下面有很多君兰人在清理地上的尸体,禁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命人留在城墙上的君兰士兵的遗体全都送了回去。
当夜,玄武关关内关外燃起了两片大火,焚烧白天中阵亡的士兵遗体,只是关外那火明显要大上许多,天佑二十八年的三月二十七日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