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清晨,城外河边。天气已是刺骨,乾隆披着厚斗篷,站在水畔极目远眺,怅然若失。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他对着远山吟诵了一句,仰天长叹:“不想短暂相遇,竟如此难以相忘啊。”回头对身后的贵喜及一列侍卫道:“你们在这儿等会儿,朕心里烦,想一个人走走。”
他沿着河边漫步,眼前翻涌的皆是和柳如燕那几次短短的会晤。平日后宫妃嫔勾心斗角多了,令人厌倦,也许最令他心动的是如燕那样不谙世事的天真单纯吧。他想念她纯净的目光,腼腆的微笑,那样情不自禁的拥抱和之后羞涩的挣脱……
想着想着,泪水又模糊了眼睑。乾隆黯然抬起头看着远方,忽然眼前一花,仿佛看见了柳如燕那纤弱娇美的身影,正在不远处的河岸上迎风伫立,长发被吹得飘动。
他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忙揉一揉眼,那身影竟没有消失。下一刻,令他心跳几乎停止的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向前走了几步,纵身跃进了奔流的河水!
落水的一刻发出好大的声响,那绝不像是幻觉。乾隆根本不及多想是怎么回事,只觉心在腔子里快速地跳跃,瞬间做个决定:无论是真是假,救人要紧!侍卫此时离得太远不及呼唤,乾隆独自往前疾奔过去,解下斗篷往岸上一丢,随即“扑通”跳入水中。
这季节的水彻骨冰冷,乾隆只感觉到透心的寒意,只好咬紧战栗的牙关,朝不远处那个漂浮的身躯奋力游过去。他虽贵为天子,但自幼弓马娴熟,水中功底也还是有几分的,不然也不敢贸然下水救人。很快,他抱住了水中的身躯,她此时已软绵绵的没有知觉。乾隆将她带在身边,回头向河岸上游去。此时自己也已觉体力有些不支,幸而那几个侍卫已见状飞奔过来,在水边将他二人连拖带拽地救上来。
总算上了岸,侍卫惶急地拉过斗篷要给乾隆披上,乾隆伸手夺了过来,用它裹住怀里的身躯。他心神稍定,低头细看,不觉顿悟:这人并不是柳如燕,而是她的孪生姐姐柳如莺。两人相貌接近,身形也相像,难怪远远看来竟会认错。此时的她仍在昏迷中,脸色煞白,双目紧闭,嘴唇青紫。
“万岁爷您没事吧!”贵喜吓得面无人色。
“别管我,快去传御医!”乾隆大声说:“对了,把纪晓岚叫过来,朕得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他用斗篷裹紧了柳如莺冰冷的身体,伸手试了试鼻息,幸而一息尚存。旁边的侍卫有几个有经验的,凑上来帮忙照看。
“还救得过来吧?”乾隆焦急地说。
“回万岁爷,应无大碍,一会儿就会醒来。”
果然不过多久,柳如莺脸上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胸口颤动,咳出一些水来。乾隆在旁轻唤:“柳姑娘,柳姑娘!”只见她眼睑微动,醒转过来,双目有些散漫无神,隔了片刻才认出乾隆。
“皇……皇上?”
“你醒了!”乾隆如释重负,想也没想便攥住她依然冰凉的手:“谢天谢地。”
“你救了我?”柳如莺看着他一身的水,微声问。
“是啊。”乾隆半是欣喜,半是忧急,道:“姑娘,何故寻此短见?”
柳如莺没有马上回答,挣扎着坐了起来。她望着远方,轻声说:“皇上,你不该救我。”
“你年纪轻轻,怎可……”乾隆想起猝死的柳如燕,又是一阵黯然,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柳姑娘,听朕一句话。你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一定心里十分痛苦,朕能想象。但因为这件案子而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你不能再死了!”
柳如莺沉默良久,终于转头与他对视时,已然泪流满面,她激动地说:“皇上,你不懂。我母亲和妹妹犯了什么罪?我本就不应该活下来,可母亲却把自己的最后一颗解药给了我,她……最该死的人,明明是我!”
“你错了,你母亲舍命救了你,你怎可使她心血付诸东流?”乾隆声音紧迫,严肃地说。
柳如莺凄然摇头:“皇上,我虽活了下来,却已经不知道为何而活了。”
一阵秋风袭来,她打了个寒噤。乾隆自然而然地将她轻拥入怀,低声道:“姑娘不可如此消极,世上毕竟还是有在乎你的人。”
说到这里,恰好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纪昀。他听了贵喜描述河边的情景,气喘吁吁地赶来。
乾隆扶着柳如莺起身,转身面向纪昀:“纪晓岚,你来了,朕想问问你,柳姑娘怎么会投河自尽?”
“这,臣……”纪昀依然处在震惊之中,只能摇了摇头:“臣不知。”他望着柳如莺,柳如莺始终回避他的目光。
“不是让你操办她家人的后事,你竟连她的安危都没有照顾?你这差事怎么当的?人命关天之事,你分明是轻率怠慢,态度不端!”乾隆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气愤,话也说得越来越重。
纪昀见皇上脸色十分不善,连忙跪下请罪:“臣万死。”
“玩忽职守,罚俸三个月!”乾隆毫不容情:“好了,快送柳姑娘回红杏园,记得差人严加看护。”
“臣领罚。皇上放心,臣一定将柳姑娘安全送回去。”纪昀忙道:“万岁爷您也小心龙体,快回宫休息吧。”
“管好自己的事,朕不用你操心。”乾隆摆了摆手:“走吧。”
柳如莺低声道:“谢皇上救命之恩。”
“不必。姑娘自己保重,斗篷你先留着吧,记得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乾隆认真地说了一句,随即转身叫贵喜:“回宫了。”
乾隆一行离开后,河边只留下纪昀和柳如莺二人。
“柳姑娘,你到底……”纪昀说到一半住口,沉重地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不该问你为什么。我想问的是……你真的毫无留恋了?”
柳如莺望着河水沉默,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这凝重的气氛持续了良久,终于纪昀无法再等待,不自然地说:“咱们回去吧,这儿风太凉。”
柳如莺没有答话,转过身往城内走去。纪昀默默跟随在她身后三步的地方,直到将她送回红杏园。
这一路上,两人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秋风瑟瑟,红叶纷飞。又回到熟悉的地方,许多往事卷上心头,令人不由得有些恍惚。乾隆在红杏园门前久久伫立,想起上一次到这里来的情景,心中又一阵绞痛。
他跨过门槛走进院落。上一次来时,整个院子阒无人烟,凄凉阴森;如今倒是恢复了人气,四周的房间里隐约有女子说笑之声,院子里也晾晒着衣物。正屋门口缀着白绸,想来那是灵堂所在了。
乾隆走进灵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座灵位。随后他看见灵位旁蜷缩着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娇弱的身躯一动不动,看样子是睡着了。心中涌起几分怜惜之情,乾隆走过去,拿起旁边的被子,给她轻轻盖上。她在睡梦中微微动了动,没有醒来。
乾隆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走到灵位前,闭目默默祝祷:“如燕,案子终还是破了,可惜你们家里只有你姐姐等到了这天。是朕无用,失信于你。现在朕来看你们,希望你不要怨朕。”
身边有响动,乾隆立刻睁开眼,见柳如莺醒了过来。她推掉身上的被子,坐起来看到乾隆,吃了一惊。
“不必了。”乾隆见她要起来行礼,伸手制止了她:“朕是来悼念你妹妹的。你也确实该休息休息了。”
“谢皇上。”柳如莺缓缓站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皇上,您认识我妹妹?”
“是啊。”乾隆转过身来,凝眸看着她:“你和她,长得很像。”
柳如莺被他瞧得低下头去,而乾隆依然没有移开视线。太像了,他默默地说。他仔细打量着她,清俊的眉眼,脱俗的气韵,颔首低颦的姿态,都是那么相似。恍惚之间,他以为自己看的正是柳如燕,只是憔悴清瘦了几分。
“皇上……”柳如莺迟疑了一会儿,问道:“您和我妹妹,是怎么认识的?”
“呵,说来话长。”乾隆背着手,开始在灵堂中缓缓踱步:“朕当时为了查案,四处微服私访,陈妈带我来了红杏园,叫你妹妹来招待我。我们一见便有许多话说,我从她口中问出了很多关于吴惕钧的事。我本来答应来接她出去……”
柳如莺想起母亲临终所说之事,点了点头:“可是,她没能等到你来。”
“是啊。朕在宫中耽误了几日,再回来时,已经……”乾隆合上眼,沉痛地摇了摇头。
柳如莺幽幽叹了口气:“想来我妹妹一生之中,有过这样一位知己,死得也不算枉然。”
乾隆抬头看他:“那姑娘你,是否有这样一位知己呢?”
“我……”柳如莺缓缓背过了身,望着母亲灵位,轻轻摇了摇头:“也许有,也许没有,我现在连自己都不知道。”
“不过你可知道,再过一个月,那些没有家人认领的女子,必须由别人靠婚书领走。”乾隆走到她身旁,侧头观察她的神情。
“一个月,到时候再说吧。”柳如莺淡淡地说:“母亲和妹妹尸骨未寒,原不是想婚嫁之事的时候。”
乾隆点了点头,望着柳如燕的灵位出神:“是啊,她们死得冤。”
“皇上……”
“叫我黄三哥吧。”乾隆忽然打断她说:“你妹妹以前就是这么叫的,我听习惯了。”
柳如莺踌躇片刻,然后大着胆子道:“黄三哥。”
“嗯,说吧,什么事。”
“你是不是……很爱我妹妹?”
“爱……?”乾隆喟然道:“其实我和她,也只相处过那么几个晚上,她便离我而去。不过,我们已有过厮守之约。若她不死,我定会接她入宫。”
柳如莺默默点头:“想来妹妹已经很幸福了。她在九泉之下知道你来看她,心中也必欣慰。”
“你这么说,略释我心中愧疚。谢谢你了,如莺姑娘。”乾隆向她一拱手:“我还要批奏折,先走了。若有闲暇,再来这里看你。”
“黄三哥慢走。”
乾隆挥一挥手,大步走出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