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蓦然听到他叫自己,忍不住鼻尖一酸。她挑起里屋的帘子,看见埋在被子里的人,只觉他几日竟瘦了这么多。窗外日头正烈,在房中不一会便微微有些出汗。
她喃喃道:“顾先生说你身体好,我看哪里经得住折腾。”可转念一想,若是经不住折腾,岂不是都没有长这么大的机会,鼻尖更酸了。
苏寻刚从床头的抽屉拿出一只红木雕花的小盒,便觉一阵头晕目眩。“可惜那支檀木簪,做的精巧,改日寻了手巧的师傅,重新替你做一支。”
无影不满道:“不过一只檀木簪子,哪里这么麻烦。这盒子上的雕花便值了。”
栩栩趁机擦擦眼睛:“那还是我娘亲留给我的。”心想这是苏寻亲口说要给她做东西,可不能换了旁的去。
苏寻正觉头痛,不想他二人斗嘴,便对无影道:“你现在就出去寻寻看。”
无影气呼呼地出去,只觉得无法接受公子对个小女子如此啰嗦。有些酸地想,他和公子从小一起长大,公子对谁不是冷冰冰的,便是他也没得例外。
房中弥漫着一股极淡的瑞脑气息,栩栩闻着有些皱眉。
“这瑞脑虽难得,但于寒症无益。不如我做些气味清淡,又温和的香来,可好?”实是刚刚听闻醉花阴这毒,再闻这香气便觉讽刺极了。
“不过偶尔燃些来提神。”苏寻略有些诧异,倒也同意了,接过极苦的汤药便一饮而尽。
栩栩看着刚刚自己随手抓的蜜饯,微微有些发愣。也是,只有自己喝药才怕苦吧。便捡起一枚金橘来塞入口中,没想到苏寻也伸手来拿,两人指尖一碰即收,都是一怔。
“我看你喝那么快,还以为你不用这些。”她有些讪讪道。
“以前没用过罢了。”顾先生的药,委实是苦的很啊。不过以往受伤,又有谁会给他准备这些,没吃过也是实话。
“那我下次再给你带,这里有许多好吃的蜜饯的!”小姑娘似是发现了什么,微微笑起来。原来不是我一个人怕苦嘛,还说的那么冠冕堂皇,看在连蜜饯都没吃过的份上,就不拆穿你了。
仿佛知道了他的弱点,明明还是对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栩栩却觉得温和起来。怕苦爱甜的人,才不冷酷呢。
苏寻只觉被她看穿,头皮隐隐有些发麻。好在栩栩并未多说什么,转而研究起他榻上的书来。
“咦,竟然是江南的风物志。”见他向自己点点头,栩栩便拿着翻看起来。
与她之前所看的不同,这其中除了民俗风景,还讲了许多轶闻故事,这样的书,通常是会被禁的,很难看的到。
“你竟然也看这样的书。”栩栩看的津津有味,时而微笑时而皱眉,一会便入了神。
苏寻见她看的有趣,也不多言,只觉暖香和药气交织在一起,蒸的难熬,不一会儿又晕晕欲睡过去。
又是一个重阳佳节,又是一个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日子。
那天他捧着新酿的菊花酒,来到据说曾是谢彦安谢尚书的旧府上,只剩一片残垣断壁映着惨淡的月光。
他们摘了他的官,流放到了北地,为什么还是不放过他。他一身正骨,两袖清风,到头来却与妻子两人客死他乡,毒和病同时折磨着他们。
呵,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那些受过他照顾的人,连送也不肯来送一送,唯恐受了牵连。
母亲为了保住他,为了活着生下他,拼死用了些极伤身的药,变得癫狂而憔悴。她偶尔会打他,更多的时间便用来歉疚。为了养活他,她娇嫩的皮肤变得粗糙,鲜美的容颜迅速老去。
他却始终记得那些下着小雪的黄昏,母亲若是醒着,便会出神地看着那些雪花,脸上浮现出少女般的微笑,眼神变得很远很清澈。
她会哼很温柔很软和的小调,她说有一个地方冬天是很少下雪的,但她与父亲遇见的那天,下着小雪。那里,叫江南。
她实在熬不下去了,最后却与他说:“我儿,你父亲一生没做错什么,他不曾看见这个清明盛世,若你看到了,一定要告诉他。”
她时常与他说起父亲,说起时眼里便有了光。她摸了摸他的脸,手放下便再没能抬起来。她终于可以去和父亲团聚了,留下他一个人孑影独行。
雪越下越大,他不知道在雪地里走了多久,他只知绝对不能倒下。直到雪淹没了他小小的半个身子,他终于遇到了活人。
再睁眼是镇北将军府。
一个四岁多的孩子,已经懂得太多了。苏将军很喜欢他,觉得他比他亲生的两个孩子还出色,但苏夫人不喜,因为他小小年纪总是沉着一张脸。
怕夫人的苏将军其实挺有趣的。只是一心入了千羽司,到底是与苏夫人彻底闹翻了。苏家向来不站党派,只为守卫边疆,没有他,他们一家应该是会快乐很多吧。
不过人在千羽司,本就少与他们联系的好,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人反而不用顾忌什么了。
他从母亲身上继承了那些寒毒,却没有从父亲那里继承正骨清风。他用更黑暗更残暴的手段,迫使自己变得更强大。
若是他们知道往后的清明盛世也有他的一份功劳,是会被原谅的吧?到时在地下碰到他们,然后被父亲打一顿,母亲定是不舍的,一家人便温馨地生活在一起了……
烈酒入愁肠,头痛欲裂,却始终喝不醉。这些心思,能与谁人说?
天大地大,又有何处是他乡?
苏寻迷迷糊糊又睡过去,却出了一身冷汗惊醒。极短的时间,却像重又经历了一遍无能为力的痛苦。
不想再睡,昏睡让他觉得迷茫和不安。有时闭上眼就是边关满目疮痍,深宫谍影重重,还有他幻想过无数遍的父母模糊的脸,和刺痛身心的血红的身影。
“哎,你睡着了吗?他竟把城南的胭脂铺子也写进书里了,倒是有眼光。”顿了顿有些神秘地嘟囔,“其实这铺子里最好的不是胭脂,而是有很多养颜修身的秘方。不过看着像小作坊,又才刚开了两年,都没人信的。”
耳边尤自传来小姑娘清脆的嗓音,她很是能讲,却也不聒噪。
嗯,这铺子京城也有一家,像是裴思芮的手笔。这小子一步步将手伸长,连江南也有他的铺子了。
他想,能有个说话的人倒也是好的。
“这样的书,本不该被禁。既来了,便顺利了解些。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那你可算问对人了,朝昭最喜欢八卦,难得的是讲的都有理有据,和她在一起,也是长见识的。”栩栩见他终于回应她,稍稍放下担心,便半高兴半苦恼地讲。
“这书里讲了许多能人异士,与官府有关的我不大懂,但这大部分手艺人却是真的,其中便有那天见过的,剪窗花的婶娘和做核雕的爷爷。还有一些我也没听说过的,改天去看看便知了,我也好奇的很。”
又指着拿起时翻开的这页说,“不过这城东陆家的独子,书里写他什么其貌翩翩,文笔一流,用情至深,那可真是太夸奖他了。”
“你对他似乎颇有些意见?”此人也是千羽司的人,掌管江南等地的情报。这自然是不能告诉小姑娘的。
“也不是我偏见,这个人写书还没我写的好,本也与我无关,可他偏要追求朝昭,又和旁的女孩纠缠不清,可见其人品。”相貌自然也是远不及你的。
“本不应说朝昭什么,可是她都拒绝他好多回了,这人还几次三番来找她,最后更是不惜找麻烦,实是太过分了。”
却见苏寻面色略有些古怪地讲:“你手中的书,正是陆咏歌写的。”
栩栩翻过书来一看封面,面色顿时一阵青白,拿着书放也不是,看也不是。
正有些为难,此时被打发出去找能工巧匠的无影刚好回来,栩栩奇道:“这么快?你别是不想找吧。”
无影的面色同样有些奇怪:“我刚到之前听说的慕姑娘家的那个铺子,还未见那位手巧的老师傅,倒是见个和你差不多身高体型的小姑娘,头上也戴着支一样的簪子,抽手就打了个书生模样的一巴掌,便把门关上说今天不做生意了。”
那不正是刚刚说到的慕朝昭吗?栩栩赶紧问他:“那书生长什么样,朝昭可吃了亏?”
“哪里是那小姑娘吃亏,我见她凶悍得很!那书生穿着青竹纹的长袍,眼睛下有点痣很是显眼,人比她高大半个头,却站着唯唯诺诺,半天不敢动一下。”
“糟了,是陆咏歌那个混蛋。他总缠着朝昭,定没什么好事!”
与苏寻匆匆道别,还未及走到房门口,就听慕朝昭在隔壁门口哭着喊:“栩栩,栩栩你在吗?”
两人平日里都最怕顾长河,此时朝昭不顾形象来门口喊她,栩栩顿觉事情不小。
她一路跑出去,苏寻见她仍没拿走那个红木雕花盒子与金簪,不禁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