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顾依就上了温斌驾来的马车。
一上马车里头不见温渊,却还坐着两个人,顾风是昨个儿说好了的,没想到青青姐姐也在。
杨青青似乎心里有话,顾依上了马车就惴惴不安得拉着她的手,他们三个自打祭山神逃难之后,还是头一遭聚在一起,虽说顾风杨青青也互知道对方,却一直似有芥蒂,加上顾风也还不能说话,不免尴尬。
顾依安抚得摸了一下杨青青得手,杨青青才小声问到,“晨起我才要去上工,温斌小爷就来了,说四少爷有吩咐,我来了车上才见小风也在……阿依你说,少爷特意将我们聚在一起,是否知道了什么?要拿我试问呢?”
这话问的顾依一头雾水,按说温渊没理由特地去查他们几个,昨日里也说好了是出城赏花,怎的不见他人。
安抚了一阵杨青青,心里也正纳闷,一手拉着姐姐一手挽着弟弟,马车忽停了,温渊上来了。
温渊今日一身骑马的装束,短衫束腕,头发也高高的冠起来,混不像是坐马车的样子。
进了马车上下打量了一番三个人,坐到他们对面,上下扫视了几人之后,悠悠得开口。
“你们三个是一处来的?”
其实不是。
然顾依并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大约是京城,顾风也不得开口,唯有杨青青对自己的来路能说的知根知底得,况且当日杨青青求温府收留之时,也编了个一同逃荒的谎。
杨青青慌忙张口,“正是呢,少爷知道的,我们都是浔州山平人士来的难民。”
“即是难民,我问你们,家中可有田地?”
杨青青一眨眼,不知该说什么,顾依顺着圆谎,“杨姐姐原是孤女,我同小风家里原有田地的,奈何去年风雨不调颗粒无收,才做了灾民。”
杨青青顺着点头,顾风似乎想起了亲姐姐,紧了紧拉着顾依的手,眼里含泪。
“这话不对,上一年年底关中无雨我知道,官府何不放粮?”
顾依张张嘴,那杨青青却恨恨得说,“少爷说笑了,官府哪里有粮,但凡有一口米汤,也不至……”——也不至活人生祭。
温渊闻言心里奇怪得紧,按说耕户每年都要交纳赋税,朝廷赋税繁重,断不会短了官粮,虽说官粮每年总要抽出几成按官价卖给粮商,再由米行转出买至客栈酒肆寻常人家,可万万没有空仓的道理。
正想着呢,马车停了,温斌在外头喊了一声,城外到了,温渊一挑眉,撩起帘子利索得下去了,也不叫他们几个先下去给踮着脚,毫无少爷做派。
顾依跟着下来,就被满目的嫩绿鹅黄惊艳,四月初晏州城外是成片成片得油菜,放眼无垠的花,还有许多蜂蝶萦绕花间,昨个儿夜里下过小雨,如今瞧上去油菜花上还挂着水珠,随着微风轻摇,美不胜收。
这儿是晏州城外农户佃户的田地,远远望去也没几个人在地里劳作,许是太早,也或是临近寒食,家家户户预备祭祀,几人驻足半晌也不见有人。
顾依却不知道这位四少爷是什么心思,温渊张望了片刻,转身同他们说,“我觉着这里颇为有趣,预备去网几只蝴蝶送三姐姐,温斌与我同去……顾依也去,你们在这里侯着,我若回来的晚了,你们就将马车上的青团取下来给我预备着,家里若来了人寻我,就说我为三姐姐抓蝴蝶去了。”
顾风杨青青点点头,顾依看了一眼姐姐弟弟,快步跑着跟上前去。
顺着田间羊肠路走了约两百步,回首已不见他们侯着得人,油菜花高过人头,掩映在花丛中,温渊在前头悠悠得说了一声,“阿依在这里捉蝴蝶就是了,拿手帕儿兜住了藏在袖子里别死了,我与温斌往前去。仔细别踩坏了这些花儿。”
顾依隐约知道他有事要办,却也不愿多知道些什么,应了就停下脚步,瞧着他们二人远去,已出去七八十步了,不妨油菜田里钻出来一位扛着锄的老农,皮肤黝黑胡子花白,一身打补丁的衣裳,裤子已短成了九分,脚上穿着布鞋,先瞧见了顾依,以为她是谁家的小丫头不懂理的来摘花,扛着锄头就来轰人,骂骂咧咧得声音粗狂得很,可见年纪虽大了精神却好的很。
那前头少爷同小厮听见了动静,直往回跑,跑来还喘着粗气,老农一见又来了两个孩子,仔细一打量他们三个都很体面,衣裳也都是锦衣华服的,悠悠得放下锄头,问他们来做什么。
温渊素来很会来事,对谁都笑脸相迎的,随口编了个与小厮丫头来赏花的由头打发了
“老爹今年高寿,瞧着身子硬朗得很。”
“已六十了。”那老农被奉承了很是喜欢这个后生,喜滋滋得说。
“六十了?老爹打量着蒙我呢,如何六十了还来田间农作?”
“我身子硬朗自然能做得一年是一年,哎,如今耕户人家难做啊,我那两个儿子都去城里学了手艺,木匠瓦匠,闺女也嫁去了做买卖的人家里,我这一亩三分地到无人看管起来。”
“老爹这话多余,哪里有家里有地,孩子们不要的。”
“我瞧着你们大约都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你这小少爷不知我们这样人家的难处,如今年轻力壮的谁不想学一门手艺吃饭,愿意耕作的又有几个,这些年朝廷粮税越发紧了,一年到底我们除了温饱又还能有几斗存粮?更不要说银子!我们拿着米面去米行,人家说这叫私售,要杀头的!官府是收我们的粮,可那价还不抵它卖的十之一二啊!如此年轻的孩子们谁又愿意耕作?不该啊!不该啊!春耕秋收,应时而作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不该忘啊!”
老农越说越激动,叫温渊好劝才缓和下来,温渊沉吟了一声,“怪道米行遇上荒年如此不景气,我说呢,原是顶好的生意。”
荒年百姓自顾不暇,还要上交粮税,官粮价格自然上涨,再转至米行,一来二去哪有百姓吃得起粮食,官府放粮也更难行得通了,朝廷本就指着官粮剥一层百姓的皮,哪里有白放的道理?即便是放了也只怕地方父母官自昧了那些钱财,这样一笔丰厚的利润,哪里有人坐的住呢?
顾依一听,心里讶异,终于明白为何温家商贾之家却有如此地位,这里察举选官,为士者无望,粮税繁重,为农者辛劳,唯有工匠商人得以长存,商人自然地位卓越。
那老农纵泪,叫顾依心生怜悯,小声问了一句温斌,“百姓何故不直接去买官粮?”
“官粮只卖给大粮商,如今粮商唯有关中陈家独大,京城洪家,温家,定州常家都不过是分庭抗礼罢了。”温斌小声给她解释。
“做不得粮商我们还做不得农户了么?买了这些地,再雇他们种地,左右比从官粮买来划算。”
“你竟然不知,粮、盐、矿这三项,是为商者不可沾的,你这点子着实愚蠢,若可行,温家早为何不行?温家这些个经商的,竟比不过你的?”温渊斜睨了她一眼,凉凉得开口。
那老农一听几位是温家的人,面色稍显慌乱,温渊又宽慰了几句。
“我们丫头的脑子自比不过少爷,我去捉蝴蝶了。”顾依撇撇嘴,跑远了扑起了蝴蝶。
那边温渊又不知细碎得问了农户些什么,才恭敬得送他远去,复又跑来顾依身边,讪讪得笑了两声。
“四少爷已有对策了?”
“那是自然,却也不是什么好点子,少不得要商议。”
“四少爷笑什么呢。”
“阿依许久不唤我四哥哥了。”
“何故要我这么个愚笨的奴婢妹妹?”
温渊顺着领口拎起顾依的脖子后头,“我往常一直想要个五妹妹,因为五妹妹同我一样,也不是与他们嫡亲的,我寄人篱下,唯有五妹妹在我才觉着有伴,可惜这些年我就见过五妹妹一面,幼年尚在襁褓之中,还冲着我笑呢。”
顾依一翻白眼,又与我何干。
“你同她眼角都生一颗泪痣,又与我投缘,我觉着亲切,往后无人,你便是五妹妹。”温渊不讲道理起来,温斌也拦他不住——只庆幸自己是个男儿身还并无泪痣,莫不然早成了少爷的姊妹。
正说呢,已能看见前头马车,杨青青正踮着脚朝着里望。
顾依噗嗤一笑,“喊我妹妹何其简单,娶了我姐姐我自然是你妹妹。”
幼女的声音清脆,顺风恰叫杨青青听见了,提着裙子就跑来要打顾依,女孩子们嬉戏追逐,惊了一丛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