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看着自己怀中乖巧可人的女儿,朦胧地想起自己的母亲。
曾几何时,母亲的身边也是只有自己这一个女儿,直到她死,也只有自己这一个女儿。
母亲曾是一歌动京城的歌女,艺色双绝,正是这无数公子为之倾倒的人儿,即使在多年之后,卢氏依旧能从母亲那被岁月和哀愁磨花了的面容之上,一窥她当年的绝色。就是这样的娇花,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却只因父亲一时之间的苦苦追求而动了心,竟是收身相许,听信了他的誓言与蜜语,想与眼前的这个男人相伴终身。却没想到,婚后的生活并不是如她想象中的太平。
母亲的婆母、那个自己一眼也不想看的老女人,还有那仗势欺人的父亲正房,凭着什么放狗屁的伦理纲常,把娘压得紧紧的,一口气也喘不上来!
卢氏至今也不懂,不过是略施手段留住自己的夫君,怎地就成了狐媚了呢?怎地就是祸水了呢?
可娘不怕,娘本想着,有夫君的宠爱,多少苦日子也过得,却没想到,父亲竟是这么绝情又喜新厌旧的人!
他将娘娶回家之后,还没恩爱两天,那两个刻薄的老女人就一直叫骂不停,说他玩物丧志,整日沉沦于三瓦四舍,不思政务。父亲就害怕了,就听信了!不过多久,他就将曾经的山盟海誓,曾经的花前月下,还有娘这个苦苦等着他的人,全部都抛之脑后了!
娘出身孤苦,不得已才在外抛头露面多年,本就没有什么值得依靠,如今竟是连在夫家唯一的倚仗都消失了!
她也劝娘,莫要伤心了,顾好自己才是正事。可娘不听啊,她坚信自己的夫君是爱自己的,他说要娶她回家的时候是如此的真诚,如此的信誓旦旦啊!他不会弃自己于不顾的!
娘就这么等啊,等啊,一天比一天消沉,一天比一天失望。终于在卢氏十岁的那年,娘熬不住了,就先去天上等着她到最后也没见到的夫君了。
她忘不了娘临咽气之前还巴望着父亲能来看她一眼,那死死盯着门口不肯瞑目的双眼,还有那两个见娘下葬,连遮掩都不遮掩一下,就坦然地松了一口气的老女人!
然而卢氏还没有来得及把怨恨与悲哀都蔓延足够长的时间,就落入了更加可怖的地狱中。她的庶母已经过世,她便被交由嫡母抚养。
然而这个明面上嫌弃母亲、背地里嫉妒母亲的恶毒女人,怎么会善待她敌家的女儿呢!
多么假惺惺的话语!“你生母已逝,劝你节哀。今后,嫡母会好好待你的。”
卢氏何曾听信,又怎会听信!她嫉恶如仇地看着那个老女人眼角虚伪的笑纹,扑上去就咬了她一口!
血像花火一样绽放,而她被像灾星一样甩开、碰在墙上,又在叫骂与哀泣声中被关进柴房,直到她饿得面黄肌瘦、头晕眼花,都没有人来看她一眼。
她曾也是多么希望,这个宅子里唯一与她有一点血缘关系的父亲,能来看她一眼,与她说两句话,可她就是这么在檐上漏水的滴答声中过了一刻又一刻、一天又一天,陪伴她的也始终只有这寂寥的滴答声。
卢氏突然就读懂了自己的娘。自己此时尚且是如此的绝望与怨恨,可娘呢?自己面对的只不过是饥饿和寒冷,而娘面对的却是死亡啊!她该是何等不甘!
后来卢氏被放了出去,再后来她又咬着牙奉嫡母为母亲。
从此卢氏便在苦海中沉沦。直到她十六岁被随便指了一个人家,叫她莫要耽误更小的弟妹成婚,才像丢垃圾一样被丢来了池府。
直到在这里,她才终于从连环的打击中爬起,她发誓要在新的天地活出个人样来!
可是,老天无情,老天无眼!让这世上的人净是生成了一样的!
与娘一样的命运出现了:先是偏见与歧视,而后是夫君的冷漠对待!而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因为那可悲可恶的嫡庶尊卑!只是因为她娘是偏房,而她又是庶子的妻子!
卢氏怕呀,她怕呀,她怕把日子过成娘的那个样子,怕自己也临死的时候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她怕得直把手中能抓到的一切都死死地抱在怀中,即使阎王爷来了也不曾放开!
“娘……松手……好紧、喘不上气……”被卢氏紧抓在怀里的池何澹一脸迷茫地发出咕嘎的喘息声。
“哎哟!好孩子、好孩子!”卢氏这才从无尽的沉思中回过神来,放过了她的宝贝女儿,“我们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去你外公家了。”
“……好的,娘!”池何澹更迷茫了。
“小贞……”另外一边,池澄汶看着半路叫停了车夫,骤然跳下马车在路边抠土的媳妇儿,不由得喃喃出声。
“你不用管我。”尹氏只管低头抠着地。正月里的土,早就让寒冬给冻干了,现在轻轻一掘就是满地烟尘,而尹氏就蹲坐在那些烟尘里,“我不想回去,那儿也早就不是我的家了。”
池澄汶看着自己的妻子,只能在心底默默地叹气。
如果要让池澄汶用三个词评价自己的岳丈,那就是无耻,白痴,智障。
我总归是没什么文化,如果是小贞,一定能想出更响亮的骂人话来。
自己那岳丈,凭着妻家起身,封了个小官,发了点小财,就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了,连抬了好几房小妾回家,不仅把他亲老娘气得七窍生烟,更是把岳母这个正房半点不放在眼里。
新入门的小妾恃宠而骄,不仅岳母成了她们一致欺压的对象,还彼此之间互相争斗,闹得整个尹家乌烟瘴气。
而岳丈呢?平时宠爱小妾的时候乐得跟菊花似的,小妾一闹起来,他就去责骂岳母,说她治家无方,不知管教。总是好处都是他自己个的,屎盆子就全部扣在岳母头上。
这一派派乱象里唯一的好处也就是自己的太岳母、妻子的祖母、岳母的婆母,始终站在岳母的这一边。
虽然并没有任何蛋用。
娶了媳妇忘了娘已经不足以形容岳丈。他沉醉在美妾的爱河里,连自己都快不知道是谁了,何况是自己的老婆娘呢?
尹氏自小性子刚强,也曾多次劝过母亲,拿出自己的正房派势,对那起子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女人狠狠地压下去,反正家中长辈又不会怪罪,如此又何妨呢?
然而岳母可从来不这么想。三纲五常已经牢牢地织进了她的生命中,她只会说,再等等、再忍忍、没关系的,能忍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
直等到连池澄汶自己都看不过眼,一过弱冠就立刻求了母亲迎娶尹氏。
这下倒好,尹氏出嫁,尹氏的兄长也已经成婚,被他父亲以家里地方小、盛不下两家子人为由,赶了出去自立门户。
这可不盛不下怎么地,儿子一搬家,他就把儿子的原住屋里也塞进了小妾。
在岳丈看来,自己妻母养育与扶持的任务已经结束,是时候让她们放下重担,感受生活的美好了。于是就做主把这娘俩送去了自家的乡下庄子。
时至今日,池澄汶依旧没有明白岳丈此举的理由,这是一种怎么样超脱常人的逻辑,能让他干出这种不是人事儿的事情。
这么一来,尹家的宅子已经成了岳丈自行组建的、专属于他的青楼,而一早已经不是自己妻子小贞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