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人人无言以对。苛待人的那几个家伙涨红了脸,连与此事不沾边的池大老爷池治松都不禁为自己的妻母感到尴尬。
二老爷池治柏耐不住,偏过头向自己的妻子小声发问道:“是真的?”
陶氏坐得端端正正,一眼也没看池治柏,只是也小声着说:“当然。我若有半句假话,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池治柏:夫人,我倒是信你,但你可是叫陶乐桃啊??这真的好吗??
“陶氏,既然如此你为何从未说过?”池老爷子面如沉铁,阴得如同随时都能下出雨来。
“儿媳不愿争,也疲于去争。左右并非什么大事,不过明里暗里给人下拌子罢了,反正是她费心,又不是我费心。今日若非妯娌卢氏蓄意将事由推至我身上,我还可再接着忍下去。”陶氏清了清嗓子,挺直的身板如同劲风中不屈不挠的松柏,“儿媳不说,不代表可以接满头脏水,儿媳不说,也不代表儿媳不在意,只是儿媳不愿出头,破坏了这家和万事兴罢了。”陶氏冷冷一瞥对面坐着的卢氏,“至于谁才是锦缎上的泥点子,饭粥里的老鼠屎,还望公公明鉴。”说罢依旧矜持而有节地站着,如若一尊忘却世间纷扰的神佛。
池何央简直要俯首称赞。母亲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字字掷地有声,气势强硬又不蛮横,既能体现自己宽容大度,又能反面衬托对方的无力取闹,堪称古今吵架之典范。
对面的卢氏听了,倒是涨红了脸,一张嘴在空中无声地舞动,仿佛脱水又缺氧的濒死之鱼,许久才蹦出几个字,像是争辩又像是呼啸:“陶氏!你——!”
还没等她说完,二房这边也无人言语,倒是池治松率先转过身子,扬起手臂,食指直点卢氏额头,厉声怒喝到:“你给我闭嘴!”
这一招倒是在池何央意料之外了。池大老爷池治松自打成婚以来,就是个人尽皆知的妻管严,卢氏喊东他都不敢往西看,别说训斥卢氏了,就连戗着她说话都是不敢的。池老爷子几番训诫也无济于事,怎地今天硬气起来了?
池治松面色红一块白一块,又气又尬,一边拱手一边道:“是我家教不严!父亲、哥哥、嫂嫂,我给你们赔不是!”说罢又鞠了一躬。
池治柏连忙摆手:“不怪你。”陶氏也搭腔到:“无论如何,都与弟弟你无关。”池治松这才一脸歉意地坐下来。
“尹氏,你嫁与池家两年,一直料理二房家事。何氏与你叔婆卢氏待你如何?平日里处事怎样,你细细说来。”池老爷子时机恰当地转移阵地,问起尹氏来。
尹氏起身行了一礼:“老太太孙媳就揭过不谈,毕竟平日里来往不多,无从谈起。”
好一个回答!池何央简直要在心里大笑。何氏主掌后院,却与大房掌事来往不多,如何说得过去?若说她不是偏袒大房想是不可能了!这一句不过寥寥几个字,就把何氏的偏心都道尽了!
池何央抬眼一看,果不其然,何氏的脸色较起方才刚进屋时更差,现在更是死盯着裙角,一字不发了。
“至于叔婆,平日里有什么东西都是与由老太太一并将两房的混着发给了叔婆,再由叔婆把好的都挑尽之后,剩下的才能迟迟到二房孙媳手里。”池何央此刻十分疑心是否嫂嫂与母亲是亲母女,现下里嫂嫂的姿态端正得与刚才的母亲一般无二。
“你……你说谎!”卢氏发出一声喃喃无力的抗争。
“我说谎?你看看央央身上的衣裳是不是大房挑剩的料子做的,再去翻翻央央的状奁看看里头的东西是不是最差的!”尹氏下巴一扬,“我要是说谎,我今天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池治柏:行吧,这个倒过来写还有点效果。
“祖翁,孙媳受婆母教诲,不与……他人论短长。”尹氏将已经涌到嘴边的不与智障论短长生生又咽了回去,“若非今日提起,大房与二房自可相安无事……”
“尹氏,不必说了。”池老爷子无力地摆一摆手,只见他容颜间的力道都已经退缩了回去,此刻仿佛比平日里沧桑百倍。他转向何氏,轻声道:“这些年我待你不薄,芙儿她在时、她在时也待你不薄……你为何是如此对我,又为何如此对她的儿子?”池老爷子脸上的表情痛心至极,他好像透过眼前何氏老去的面孔,看到了她早逝的、又笑靥如花的芙儿。
若是她在……池老爷子痛苦地摇了摇头。不可能的,她已经不在了,已经许多年了。
“妾身别无二心呐老爷!”何氏爆出一声哭喊,把在场的人都惊了一下,“妾身也不过是心疼自己的儿子——”
“你给我闭嘴!”池老爷子竭力一喊,“你只不过是个妾室!你那只不过是替她生的、为她生的!治松、治柏,都是芙儿的儿子!”
“你给我出去。”池老爷子浑身颤抖,“给我出去!”
何氏涕泪沾裳,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堂屋,末了还不忘瞪二房几个人几眼。池何央在心底默默摇头,不禁感叹,池何澹和何氏的心性果然一模一样,真不愧是亲生的祖孙,这个有错不认得劲儿真是旁人学都学不来。
池治松与池治柏连忙上前去,又是抚胸又是喂药,好一会儿才将池老爷子彻底地平下来。
池老爷子挥了挥手让他俩退下,费力地清了清嗓子,说道:往后……后院的事儿还是由任嬷嬷来管吧。”一旁侍立的任嬷嬷静静地点了点头。任嬷嬷是池老爷子院子里的掌事,打从池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就在侍奉了,各方各面都拿得出手,为人也是刚正而寡言,算是眼下的最佳人选了,“你也别太累着,从各院里收两个好的做个帮手,有空的就从外面领了补上就是。至于长儿媳卢氏,”池老爷子闭着眼睛,“治松你持家不严,领回去在你院子里好生管教,别再惹事生非!”说罢便扶着左右的手,颤巍巍回去休息了。
二房全家抬步离去,而大房的池治松老爷好歹绞走了还在吹胡子瞪眼睛的卢氏,一家子也回去了。
出了门,陶氏立刻长叹一声:“呼!我真是许久没跟人吵架了!看来我还是威风不减当年嘛!”池治柏也柔柔笑道:“是,不错。”
母亲原本很擅长来着吗?池何央不禁有小小的诧异。她抬头看向兄长池澄汶,可他也是一脸茫然的表情。
池治柏看着小辈儿们不解的样子,用手肘拐了拐陶氏道:“说吧。”
“哼哼。”池何央还是第一次看见母亲陶氏如同孩子般得意洋洋地挺了挺胸,“你娘亲我在闺中时可是辩谈赛的高手,三寸之舌强于百万雄狮呢。”
池治柏眼神柔和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道:“不错。”
陶氏注意到了这眼神儿,一时间有点脸红:“那……你们父亲当年就是被我辩论的风姿吸引了嘛!”
尹氏、池澄汶、池何央:我吃狗粮吃得好饱,嗝。
“还得感谢我娘亲这口才,否则也不会有我和央央二个。”池澄汶嬉皮笑脸,一脸招打的样子道。
“嘿!你这滑头小子,什么都说!”陶氏作势就要去打池澄汶,一家人笑闹成一团,好不快活。
池何央觉得自己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轻松的感觉。她原是不知道母亲因何要委身做商人妇,她原以为母亲这些年过得并不快乐。现在看来,说来到去不过一个爱字,她那些顾虑也大可不必存在了。
“我早就想说了。”过了一会儿,尹氏还仍是一脸纷纷不平,“我虽才嫁过来两年,但对其过分,也算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小贞,你倒是不必和她吵。”陶氏握住尹氏的手,轻轻摇了摇头,“这种事情与她平辈的我出面就够了。”
“倒是央央。”陶氏一改平日里端庄优雅的态势,朝着池何央挤了挤眼睛,“你看不惯谁倒是可尽情提意见,反正全世界都会原谅小孩子的。”
池何央不禁想感叹,此时的母亲可比自己像小孩子多了。如果全世界都会原谅小孩子的话,池何澹为什么会被关到宗庙里去嘛!还是在大年三十!
“是是是,她们再这样过分,我总要找个机会好好闹上一闹。”池何央掐着腰好好想了一想,“比如说……往屋子里扔屎什么的。”
一众人又是一阵爆笑,简直要把路边上的枯树枝子都震下来两根。
走走闹闹,眼看天已经极黑了,这几个人才快走几步,匆匆告别,各自回自己院子里歇下了。
初二早上,池何央刚刚洗漱完毕,正闭着眼睛由秋桑给她梳头,就听见秋桑说:“小姐,刚刚大夫人来话说,池老爷子院里的任嬷嬷奉命来要人,而她已经替咱们支了,不劳小姐费心。”
池何央头发被攥着,不好点头,闻言只得轻嗯了一声,又道:“大房那边送去了谁?”
秋桑伏下身子,声音放得更轻,吐息见热气抚在池何央脸颊上:“听说是……听说是鸣森和另一个不知名的小丫鬟,据传话看着像是年纪不大的样子。”
“鸣森?确是鸣森吗?”池何央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确是。”秋桑手上编了两下,一手撑着池何央的发髻,一手去妆奁里寻一只簪子。可怜的是那里一共就这些个东西,翻来翻去最后还是把昨天那只最上台面的古折簪插了回去,“既然三小姐已经把鸣森送去了老爷子房里,那我们还要替她打算吗?”秋桑知道小姐原是要替鸣森出头的,不知这一变动是不是打乱了小姐的计划。
“池何澹哪有那个善心,送鸣森脱离她这个深不见底的苦海。”池何央轻轻笑了两声,“她八成是送鸣森去祖父身边打探什么,过些时日还要找个虚头八脑的缘由收回去的。”
秋桑惊呼一声:“三小姐?!她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往别人房里塞自己的眼线,虽说不一定是包藏祸心不怀好意,但至少也让人横竖感觉不舒服,小辈更是做不得朝自己长辈房里插眼的事儿。
“大房现在接连受罚,本来依仗着的老太太这个靠山如今也倒了,她们自然要另想办法。”池何央端详着自己镜中的模样,“但池何澹哪有这么多心眼,这次把鸣森放出去的点子肯定是大娘想的,至少也是她二人合谋。”
池何央弯了弯嘴角。她没想到池何澹,或者说是卢氏会蠢到这种地步。本来池何央还对如何将鸣森完好无损地脱出来感到有点发愁,现在一看,倒是已经有人替她送上门来了。
早饭用完,就有门口的小丫鬟来报:“小姐,任嬷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