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老太爷虽今年已经八十有几,但丝毫不见老态,依然精神矍铄,神采非常,一脸笑纹再加上鹤发童颜,端的是一位慈祥的邻家爷爷。蒲老太太虽然略逊于蒲老太爷,但也是身体康健,面色红润。如此年纪能有体格,已算是天公分外开恩了。
但池何央实在是不知道,与蒲家二老来说,长寿究竟是喜是忧。长女早亡,二女如今也身体抱恙,卧病在家,这白发苍苍的二人只得互相搀扶,共度不知还有多长的余生。虽然面前这二人露着一种由衷的喜气,但细想起来,也未免让人觉得有一丝悲凉。
池家各人依礼见过池家二老,二老都一一笑着应下,又招池何芃到眼跟前来,向着池老爷子笑眯眯到:“芃芃果真已经是大孩子了。”说罢又慈爱地握着池何芃的手,细细看着她,只把池何芃看得红着脸低下头来。
“芃芃的心性是我们这些姑娘里最好的了。”蒲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轻抚着池何芃如凝脂的手背,从自己的手背上撸了一只双龙戏珠的累丝镯给她。
池何芃慌乱道:“曾外祖母!这不行……”池何芃瞥了一眼那镯子,龙须根根毕现,龙背上更是镶嵌了数十颗一般大小颜色的润色珍珠,双龙之间衔着的绿松石珠子也非凡物。无需细看,就知这镯子金贵非常。
“这有什么不好的。”蒲老太太笑得更灿烂了,“老太婆我要这东西有什么用,还不如给我的亲亲曾孙女来,多漂亮。”说罢又像欣赏什么艺术品般,端起池何芃的腕子瞧了瞧,这才放了满脸通红的池何芃回来了。
“娘您真是的。”池老爷子也笑着搭腔,“不能惯着孩子呢。”
“我开心就行,你管着。”蒲老太太横了一眼池老爷子,池老爷子便真如挨了母亲训的稚子一般乖乖闭嘴。池何央不禁眼角有一丝暖意,年逾六十依旧有母亲可供侍奉,是种何等的幸福啊。
“何央你也来。”蒲老太太又伸手把池何央叫到跟前,让她即兴做了两句诗,在生绢上题了,叫人拿下存着,又盛赞她不骄不躁落落大方。蒲老太太一向爱才,每年这时候要池何央现场写些什么几乎都成了传统节目。池何央总觉得池何芃跟蒲老太太才是真心实意的曾祖与曾孙,而自己宛若一个表演小节目的什么人。虽然蒲老太太也爱她,但总觉得这个中有个什么区别,不禁觉得有几分俏皮的好笑。
末了蒲老太太又道:“这孩子头上身上也忒素淡了,怎么就这么两样东西。”接着又伸手摸了摸池何央的衣裳,“这料子是好料子,就是这色儿也忒怪了,大过年的一点喜庆的样子都没有。”
池何央今日穿的是前些日子里那件乌金的披风。本来是她与桃红制了条丹色佩彤色烟罗纱的披风,真是为过年准备的,但似乎是当时活赶活弄得两人都有些急了,不小心将上头的纱料有一处勾了丝。桃红年底又忙得脚打后脑勺,还没法叫她来织补,只好先穿了旧的应应急。
至于里头的裙子与袄,她本也与桃红赶了一身松石配水色的,都穿在身上预备着要出门了,就听探路回来的春芝说,三小姐池何澹也是一身蓝绿装扮,更说她脚下的那双鞋与池何央的裙子是同一个颜色。
池何央可不想和池何澹争奇斗艳,无论是从什么角度来讲,都是不想。一是并没有这种必要,穿得和她像了,池何澹必定要处处挑事儿。二是硬要比的话,池何央的姿容并不在池何澹之上,而且池何澹更会打扮,梳洗妆饰都自成一体,池何央也只是在气质上更胜一筹。思前想后,池何央还是换上了这备用的石青与黄檗的一套。虽然颜色老气了点,但和乌金的披风凑在一起,有种里应外合的感觉,倒还顺眼,金与青也算是贵气,却并未想到有哪家少女是一身儿石青出门的,倒是惹了老太太的眼。
“怎么着,我看你们池府是养不起姑娘了吗?”蒲老太太捻着池何央的衣袖,“我看着衣服上的竹枝与团孔雀,可是老大的手笔?”池何央略点了点头。硬说起来,她并不太清楚蒲老太太脾性,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现在心思还是有些慌张。
“德存呐,池府应该还没有困苦到需要孩子的大姐姐为她绣花的地步吧?姑娘喜欢什么就给她弄,何苦还要姐妹操刀呢?”蒲老太太唤了一声池老爷子的名字,又说了许多话。
“是……德存知道了。”池老爷子面色有些尴尬。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池何央的发根都快奓起来了。在这样下去,祖父回家肯定要怪自己仪容不得当,在外给家中丢丑了!偏偏蒲老太太还攥着池何央不放,把她转来转去地欣赏池何芃为她绣的布贴。
“芃芃这技艺真是精妙,这燕穿花跟会动一样……”忽地老太太停顿了一下,“这是……”
池何央只觉得后腰一凉,骤地一惊,想要回身去看蒲老太太的表情,却被她紧攥住了后衣襟:“何央,你这衣裳……你这衣裳为什么是素色袄子外头罩了一层布料啊?”
“央央……?”池老爷子也盯着池何央,目光里威严与疑问并存。
池何央深深低着头,喃喃道:“往年衣裳料子发到孙女手上的时候,都已二十五六,来不及裁衣了,孙女只能年年穿旧衣服。今年是孙女想了个歪点子,先上街找裁缝制了素色袄子,再和院子里的丫鬟把衣料钉缝到袄子上……”池何央一手撩起自己的下裙,露出素色的夹心,“曾外祖母您看,我这裙子也是这样制的!”
“看到了,看到了。”蒲老太太抚着池何央的肩膀,“德存,这孩子平日里可有什么错处?”
“并无……”池老爷子一时间接不上话来。
“那,我说德存,池府是不是已经拮据到需要女儿自己做衣服了?”蒲老太太为池何央理了理衣襟,又抬头盯着池老爷子。
池老爷子也不是傻的,话说到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已经了然于心。自打蒲氏先他一步离开人世,池府里就缺这么一个管事儿的。他一个大老爷们儿,不方便也没功夫事无巨细地料理家中的每一桩每一件,虽然是不合规矩,但他还是交由自己的妾室何氏全权打理,这么多年也都这么过来了,没成想何氏竟然在背后给他搞出这种乱子来!
一件衣裳事儿小,可就是这种小事儿正能让他看出何氏在院子里是如此的大权在握,又是如此的偏心!
池老爷子越想越气,先是剜了池治松一眼,把他瞪得浑身一抖,又死盯着花枝招展、穿金戴银的池何澹。
池何澹可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池何央衣裳做慢了和我有什么关系?瞪她呀,瞪我干什么?
池老爷子末了收回了眼神,愧疚地低下头来,又叹了口气:“母亲,是德存料事不精,是德存……母亲放心,德存回去就把这些桩桩件件的都收拾了。”搁在寻常人家,儿孙之间厚此薄彼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见了也不过道一两声可怜。可今天穿金戴银的是池老爷子小妾儿子的女儿们,自己制衣裙还要堂姐姐帮忙妆绣的是,池老爷子正房、蒲老太太早亡的长女儿子的女儿。这让蒲老太太心里如何做想,如何是个滋味!不说发妻亲母,就算是传出去叫路人听了,也难免说他两句不分嫡庶、宠妾灭妻了!
“德存,你可不能……”蒲老太太眼睛里已然有了泪光。治柏是女儿留下来的唯一血脉,他的孩子为何在池家收了如此亏待,这让蒲老太太如何能不多两个心思!
“母亲,我没有。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都没有,也绝不会有。”池老爷子目光坚定,手指在膝上已紧紧握成了拳,“今天这事绝非我本意!母亲!”
“我信你。”蒲老太太眼神遥远,仿佛在注视已经远去了的曾经。
之后池何澹也依礼见过蒲老太太,只是池老爷子一张脸冷得吓人,气氛低到连池何澹这种不太有眼里见的都有些战战兢兢,不敢多言语了。蒲老太太第一次见她,还不亲熟,也只与她少叙了两句,又喊丫鬟进屋拿了只带金的缠线步摇花簪给了池何澹。
下午的时光便是拉家常与吃点心并行,中间夹杂着蒲老太爷强行为儿孙们介绍自己珍藏的各种虫子标本,吓得怕虫的孩子们一愣一愣的,然而他本人还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