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风荷要死了,她躺在床上,遍目所及都是一片辉煌锦绣,哀哀哭泣的妾室与一对庶子庶女,丈夫站在几步外面带哀色。
她痛苦的身体牵扯着她的精神,但心中却有融融暖意,没有注意到丈夫的异常。
顾风荷是小家碧玉,从祖父到伯父再到父亲,都做过官,但官职最高的伯父也才五品罢了。且她金钗之年母亲便逝世了,嫁到敏阳郡王府的大姑母在母亲丧礼上哀哀切切,对她怜惜不已,想将她接到身边照顾。
失母长女婚事不易,况且顾氏虽然只是嫁了敏阳郡王府的三房庶子,但老祖宗在世,王府并未分家,女儿过去能涨些见识,受到更好的熏陶,说不得还能有个良缘,父亲思虑一番便点头同意了。
而顾风荷到了王府后,果然遇到了良缘。就是她现在的丈夫,当时的敏阳世子,张诒和。
虽然没能养育出子女,但有一双庶子庶女在膝下承欢,丈夫又十几年如一日的的善待自己,温润如玉,并没有半点看低,嫁此良人,真是三生有幸。
顾风荷想着,情意盈满心间,柔柔看向丈夫。
张诒和年至四旬,依然有玉树之姿,眉间一蹙,就带出冷峻来,俊美不减当年。
顾风荷快死的人,看不清楚丈夫哀色下的不耐。张诒和见她看过来,微微一笑,忽然想起此时不同以往,不该如此回应,立刻恢复了刚刚的哀愁。
顾风荷虽然病体僵直,但她做了十几年的郡王妃,即便因为出身低了,又是郡王继室,得不到京畿豪门的敬重,但眼色心机都是不差的。此时看张诒和这样下意识的反应,心中一跳,觉得与此时情景颇为格格不入,再看一圈周围人,这才觉出不对来。
大概是上苍给临死之人的惠顾,她此时心中格外灵慧,仔细的看了看周围人的神色,突然发现,所有人的哀切都未到眼底。庶女张阮秀年纪还小些,城府尚浅,离她很近,看得更清楚些。
顾风荷看到她手中的丝绣手绢里有一点白色,假作哭泣的拭着眼角,眼睛立刻红了,一大颗的眼泪掉下来。看着悲伤难抑,但眼底却有着丝丝的欢喜。
顾风荷心中大骇。
抖抖索索的抬起手来,被张诒和的宠妾柏柔儿握住,柏柔儿梨花带雨的哭道:“娘娘,您放心,世子爷和大小姐妾身一定好好照顾,您放心!”
顾风荷快死的人哪里挣得过她,她看着柏柔儿,这个一向柔美小意的妾室,眼底哀伤下的冷意,叫她心惊胆寒。
顾风荷颤抖着嘴唇,看了看庶女张阮秀,恍然间发现,这个庶女的容貌竟然与生母柏柔儿没有半点相似!这明艳无比的姿容样貌,丰腴的体态风流,反而更像前些年暴毙的老王爷的继妃华氏……
对!就是像华氏!
仿佛重锤一击,顾风荷隐约猜到了什么。
她颤抖着又看了一眼张阮秀,咬着牙慢慢闭上了眼睛。
“母亲!”“娘娘”身边的人一阵鬼哭狼嚎,柏柔儿上前探了探鼻息,又仔细看看顾风荷的脸,良久吁了口气,道:“娘娘睡着了。”
一阵叹息声响起,不知道是可惜还是别的什么。
陆陆续续的有走动的声音,屋子一下静下来。堂屋有说话声响起来,声音断断续续,顾风荷闭着眼睛,仔细的听着。
“烦死了,她什么时候才能死?天天哭,我眼睛都疼了。”
顾风荷恨得咬牙,这是张阮秀的声音!她就这样恨不得自己早死?这个白眼狼!枉费自己费尽心血的养大她!顾风荷简直心如刀割。
庶子张如安低声喝道:“你就不能收敛收敛,母亲将死之人,你也略尊重些。”张诒和冷淡的声音响起:“快了,秀儿,你别急。”
顾风荷眼角滑下一颗眼泪。
掏心掏肺的对他们好,临到死前,丈夫和庶女竟然是这样的态度!倒是不大说话的张如安更好些。
张阮秀道:“什么母亲?我们母亲在轻语堂呢!她算什么母亲?”
“秀儿,别说了,看叫人听见。”
“父亲,女儿不高兴,要是她当年肯听话,早些嫁过来,我与兄长就是正经的嫡出了,偏她冥顽不灵,非要按日子来,多活了这么多年,还享了难得的福分,占了这么多便宜,我说两句怎么了?”
仿佛有晴空霹雳劈在身上,顾风荷如遭雷击,全身都发起抖来。堂屋的声音低下去,听不清楚说什么,但她不用再听,也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轻语堂,那是张诒和的继母华氏的住处!原来张诒和竟与继母私通,生下这对龙凤胎来,自己竟然是个幌子!
顾风荷毕竟做了十多年的郡王妃,略一思衬就明白了事情经过。
大概他们想让自己早点嫁过来,假装是自己生的,待孩子落地就是自己的死期。没想到自己家紧遵古礼,不肯早嫁,到了妊娠之期却没有自己这个幌子遮挡,只好假称是妾生子,自己这才侥幸活了下来。
顾风荷终于明白,为什么柏柔儿明明是张诒和宠妾,却始终没有抬高身份,那根本不是她原本以为的给自己体面,而是柏柔儿与自己一样,也是个幌子!
而且张诒和既然有了这对孩子,有了儿子,怎么可能还会再让自己生育。
想起自己四次有孕,又四次小产,顾风荷呕得心头滴血。柏柔儿自小服侍张诒和,必然是知情的,否则不会选她当这个幌子。
这样一想,大姑母是不是也知情?或者……
是张诒和许了什么好处才做的?
不!她一定是知情的!
这门婚事自己家点头之后,大姑母的丈夫就得了外放,正四品的官职,姑母的儿子也进了六部,正六品的实缺,处处都透露着不寻常。
自己当年年轻,没有意识到不对,只以为张诒和是为了自己的缘故,还满心的甜蜜,年长之后忙着照顾丈夫和庶子女,操持王府,就更不会注意到这些了。
而且张诒和虽然有一副好皮囊,但说句实话,他就是当个富贵闲人罢了,根本没什么本事。王府又这样人多口杂,就算下人不知道,但是其他几房肯定知道一些,否则自己病了大半年,她为什么从来没有来过?
可是……张诒和的亲祖母,王府的老太妃不是简单人物,张诒和怎么可能瞒得过她?顾风荷全身一抖,倏地明白过来。
老太妃那么精明,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根本就是老太妃一手策划的!
亏得自己进门之后孝顺老太妃,当做自己的依靠,她竟然这样对待自己!原来自己这辈子的美好竟都是他们联合起来做的戏!而自己却这么愚蠢,临死前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辈子!一辈子啊!自己的一辈子就是一个笑话!顾风荷喉咙腥甜,头一偏吐了出去,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抖得控制不住。没有听到柏柔儿的脚步声。
病了大半年,顾风荷早就熬得形容枯槁,如今被气得口呕鲜血,青筋迸起,连眼球都似微微凸起,简直形如厉鬼。
柏柔儿忽地见此情景,和几个丫鬟被吓得连连后退,不待她出声,顾风荷突然转头死死的看向她。柏柔儿吓得几乎腿软,怕得要命。
顾风荷看着她,眼球凸起,她重病半载,慢慢的连话都说不清,现在却字字清晰地咯血道:“柏柔儿,张诒和为什么这么狠毒,他难道没有心肠吗?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们却这样利用我,给我一个虚假的锦绣人生。就算是我出身低合该倒霉,但我这样掏心掏肺的对他们好,他们却恨不得我早死,凭什么?我就算出身不高,也是正经的官家之女,他张诒和怎么能这样对我,怎么能!怎么能!怎么能!!”
柏柔儿嘴唇都白了,王妃都知道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僵持了一会,正不知该作何反应,丫鬟抖着声音道:“姨娘……王妃好像……好像是……”
柏柔儿怔了一下,壮着胆子攥着丫鬟的手一起慢慢挪过去,走到床边,青白僵硬的脸,眼瞳已经散了,死白的眼珠怒睁着,带着无尽的怨气。
丫鬟一声尖叫,柏柔儿也吓得要晕过去了,死撑着道:“王妃过世了,快去禀报王爷,快!快走!”
带着一众丫鬟,柏柔儿拼命地逃离了这间屋子,只剩下顾风荷躺在床上,犹自在死死的睁着眼睛,不肯瞑目。
未关的门被风吹开,纱幔飘了起来,带着一室的阴森,仿佛是主人的阴魂,带着无尽的怨气与诘问,停留人间不肯离开。
一转眼,又是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