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9/2018.
吃玉米,若是第一口咬出一只虫子,一阵反胃,甩手掷开。若吃到一半咬出虫子,恨不能吐他个翻天覆地,洗五六遍手,搓下一层皮才肯罢休。若只剩三粒之时咬出虫子,脑子一时犹遭五雷轰顶劈得一片空白,即想大口喘气,以压制迫不及待的大呼小叫直至将嗓子喊穿才能稍稍遏制我的惊惧。然而这时,往往有人过来拍拍你的肩,用毫无波澜的温和嗓音宽慰你说,只要不是半只虫子就好。
各位来说说看吧。饿极之人以此作食,是不会过分在乎玉米里的虫子的;而只寻了玉米当作零食消遣的人却是十分苛刻的;至于那些根本就不屑于在玉米本身的形态之下以其为食的人,反而看起来是最善良体面的族群。他们的牙口从未屈尊做过啃玉米这样粗鄙的劳动,却能够微微笑着镇定地对你说:“没关系啊。”意图用单薄干瘪的安慰一带而过你的战栗和恐惧,还要再人前留个临危不惧大气节的面子。你要真把这玉米塞他们嘴里,他们不出一秒就顶着包公脸爆炸头原地出窍了。
我最后悔的事,就是那次我在学校出事,早晨醒来让母亲给班主任挂了电话,请下一天假来。那天晚上,父母带我去吃鱼头火锅,昏灯下有熙熙攘攘的人,饭店的排气管道伸到街上,鼓出白腾腾的烟。父亲许是被刚端上来的锅底烫到,一时没仔细,在喉咙处卡进一根硬直的鱼刺。我取完水果端着两个盘子回到桌前,母亲正抱着孩子腾不出手着急,父亲已经只能大张着嘴,“啊——啊——”地从嗓子里冒出破碎的求助,哈喇子顺着牙关淌成一条银线。我一时也呆了,只会看着父亲已经充血泛泪的双眼,知道母亲以肘重击我的背,我才反应过来父亲攥成拳的左手费力地伸出一根食指使劲控制着颤抖向嘴里戳着,示意我帮他把于此抠出来。
我在伸手之前,突然放了一句话脱口而出。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那句话。我说:“哎呀,丢死人了。”字句之间充斥着父亲已经开始干呕的声音。
距离这件事已然两三年,我甚至不知道父母还记不记得那间火锅店。然而这件事情总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骤然翻腾,一瞬间就死死地压着我那颗混蛋又虚荣的心,直至没过我的口鼻,叫我无论如何无法呼吸,再掀起一阵阵薄而坚韧的浪,不厌其烦地狠狠摔在我竭力露出的脸上。我于每每劫后余生的喘息声中,都觉得自己像西方峭壁上的普罗米修斯。日日历刑,不过只有我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