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9/2018.
我也终于迎来躲无可躲的十八岁。
大概因着我早几天就贴出的通知,所以直到昨晚也没什么人发来消息。我看着手机里生动的少年不声不响地成长。那颗始终清晰的泪痣,沉默又固执地开在那朵举世无双的右眼下方,我猜与他的睫毛相距不过一厘米,从眼尾数回眼角的三分之一处。我在床头靠坐着,深深的夜里好似有九重黑暗破土而出。只是手机里那个清朗面孔上的凝滞的点却突然绽放,无数根枝条都扎进虚无的晚上。僵硬而厚重的玄色只在片刻的缝隙间破碎成渺如烟尘的星云,细密却也相距甚远地散落在九天之外。然后我看见第一根枝条。我等待着,于是又见到第二根,第三根……它们在我十七岁的尽头伸向我,在三月的尽头伸向我。数到第两千一百七十七根的时候我服输了,嗓子像被柴火抽过一样干热闷痛。呷了一口水后,我与满屋子的木本生命静悄悄地对峙着,静默中,我在茫然里又见茫然,怔忡许久才想起来要询问为什么,但它们没有给我机会。
一片又一片叶子从枝条上舒展开来,刮过我的眼眉,真像极了一只又一只伸向我的手掌。我定神又朝那张激发我无限渴望的面容望去,清冽和朝气一如既往,润朗不曾改变。我于是入魔般竟想去抚一抚那只手中的掌纹,尽管我不知道它来是为什么,但它的确已经拨冗前来。空泛的暗空之中那个少年一样如玉的手掌,我竭力压下的呼与吸,手机里那张干净的年轻面孔,杂乱而拥挤。满室狼藉,生生不息。
阿成,我已经很久没有提起你。终于这一次,我最终没有落笔于往昔。听过了你的消息,为你翻天覆地过的情绪,岁初隆冬时节各怀心事的见面,此时此刻我仍略有坚持的不甘,都在一笔一划间归于平静。我是一片死寂。是一片连月亮也厌恶的墓地。
母亲中午没有回家,我知道他们都去那片麦田里看望舅舅了。
两年前我一头雾水地从学校被接去莫名的地方,车从校门口驶出,飞快地碾过市区边缘铺满黄土的宽阔水泥路。车轮掀起的一片片黄尘扑向光秃秃的路两旁。大概因为鲜有城市中早晨六七点钟街道的车水马龙,所以道路无比平坦,单调的近乎荒凉。云下有野风窜起,四面八方地刮过车身,尖利的啸声无空不入,源源不绝。直到我被领进那个鲜有耳闻的园子。
我是突然被叫来的,没有任何准备。脚上还穿着中考时特意买的跑鞋,鲜亮的橘色,鞋底是一层两指高的气垫。我平日里很爱穿这双鞋,以前爬山也踩着,狗都没我跑得快。然而那天我站在那里,盯着脚下掌心大的一块块白色地砖被铺设得整整齐齐,怎么也想不出为什么脚心被硌得生疼。明明我两手空空,不过是披了件扎手的麻巾,发心就犹似顶了座五指山,压得我吸不了气,抬不起眼。
第一次披麻戴孝,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给自己别上一朵素白的纸玫瑰。那时刀刀还未临人世,母亲正满怀期待。那是我第一次站在灵堂,亦是第一次经历死别。巨大的新鲜感和好奇心胜过了一切情绪,我甚至有些说不出口的紧张。
随后赶来的父亲将我带至大厅中央的透明箱前。我还记得那一圈拥挤着盛开的菊花,开得那样烈,开得繁郁而安宁。条状的花瓣错落相叠,缠绕成一根石柱粗细的巨大绳索,从那天风雨欲来的云堆之上垂到人间,没有声息的盘在箱子边沿。我向上望不到端点,向下找不到终结。
人们都在哭,而且是闻者为悲伤的那种哭。不知道是谁拼命抽出一丝力气推我向前。我没能回头,因为我终于见到了舅舅。
那一眼之后,忽有一道刺目的白光劈中我,耳后清晰杂乱的尖利哭声顷刻间被拖拽得遥远又模糊。就像夏天一头扎进泳池里贴着池底游动时一样,浅水区小孩子们喧闹的噪音都变成嗡嗡细语。
我也许在那里站了很久,固执地盯着他紧闭的双眼突然束手无策;也或许我只是匆匆一眼就慌忙退开,抠紧手心,抑制我不知所起的颤抖不敢忘却。那时我只有十六岁,人性中的怯懦远比今天多,是以不能将那样真切的痛苦历历在目地记得。我不过是开始脚底发麻,咽喉处就有一张用天底下最柔软的羽毛织成的绵密的网,被一双手轻柔地贴上去,密不透风,坚牢无比。直到胸腔处首先传来可怕置顶的钝痛。微不能察的风或是气流经过我,然后四肢百骸都被埋进那样凶狠的钝痛之中。
我总算与传闻中不血刃、不留痕的盖世宝剑有了一面之缘。然而代价深重,我宁愿它仅是市井小贩用以敛财信口胡诌的野谎,哪怕后来生得遍地愚人如我,哪怕谣言惑众甚嚣尘上。我终于还是修得一息内力,支撑我写下一些文字。
两年前,我生平第一次被领进灵堂,为的是在人间与他的最后一面。我伸出脚,第一次踏入高中不过初初半年,未等到看他拿着录取通知书,骄傲又强忍不舍地与我生离,等来的是此生未曾面对过的,与他不声不响的死别。
两年前,我在孟春三月的晨间莫名其妙地被带走,当年春光正当时,刀刀眼看就要在我们的生命中发芽,我却竟只能徒手去抓扯他岁末卷起的一缕冬风,河谷尽头极尽渺茫的落日薄光。
两年前,他自小最亲最疼爱的、亲自教导的妹妹,和他将会更有灵气更顽皮的小侄女,被所有人善意,却也残忍的隐瞒着,一个再也无法见到如父仁兄的最后一面,一个再也无缘见过自己模糊又试探着喊出一声舅舅时,那张喜悦又端正的英俊面容。
又是春风起,云横柳摇时。我本来想要同她们讲一讲舅舅因化疗而略浮青白的嘴唇,可是语至心门,忽然只觉得,那一面是幼时因见到的他总是寡淡而内敛的,所以告别时,总是要端出一副正经而故作老成的语气同他道别一样,我会拉开车门,钻到后排吃大包的零食或者睡觉,他也将从胡同里倒出那辆永远蒙着一层薄灰的黑色轿车,载上姐姐和舅妈,回家休息或是喝口水又匆匆忙忙地去坐办公室。那些年一红一黑总是背道而驰,如果他意外地遵循了法定周末,肯踏踏实实地休息两天,下个月我们就还会有两次一起回家陪姥姥姥爷的机会。也许是去过家里住了几次的原因,见过了他喝醉酒后的语言能力,所以总是一边在潜意识里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年幼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一边又忍不住想要从门缝里露出头去,看一眼他在听什么戏曲,听一耳朵他在背什么诗词。想来想去,到底也没敢没大没小地去找他,于是就一直念叨着不着急,等下个月不忙了久能再回来了。每当他没有如期出现时,我都会熟练地这样念叨。尤其是初中那几年,好像念得多了就会变成真的。
所以我有时也学庄周梦蝶,总以为推开老屋的木门,就会一如既往地怂成一头没角的绵羊,贴上前去一板一眼地吃草,做操。等到有天他忙得没在,尖牙利爪就现了原形,还是那只大尾巴狼。可是有时候太快活了也会觉得虚无,就有点怀念唯一能让我披上羊皮也心甘情愿的那个人。
可谁又知道年少时因贪玩而常做的事在不知不觉中早就扎在我生命的土层中生根发芽。习惯成自然,欲断难断。
何况他躺在那里的神色如此安详,眉头如此舒展,我就真的以为那个透明箱子是他特地寻来的白玉冰塌。想来那床该是个有灵性的,所以才养得他面容平和,仿佛此生从未奔忙。
我突然希望他睡吧,就这样睡下去,不要醒来。因为尽管那张床远不如家中那样沉静温暖,我却终于见到他彻底抛去了操劳的眉目。不再始终习惯性抿着的嘴角,和真正放松下来的、一生都不曾歪斜弯曲的高瘦的身躯。我终于能一根一根地数一数他阳光下泛着光的银发。
他上方的玻璃罩替他阻绝了人间所有声响与人情,我想有天他若是醒了,就看一看草与日,湖与川,不必告诉任何人,我已经醒来。也不要听到任何一点声响。
就这样,第一年过去,我去过了菜地里新堆的小土包,跟着大人烧了纸,点了香。那时田里的麦子壮得像河边吃了农肥的野草,油绿油绿的叶子直窜到小腿。田间易生风,满眼的绿波汹涌澎湃,从望不尽的远方滚滚而来。我知道那个崭新的小土包也终将一春一秋地成为泥土中的一点养分,每当我背起“青青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舅舅坐在老屋的木头沙发上,等待我推开木门的身影就要清晰几分;当我背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淌向天边的麦田牵着绵延不绝的云朵,太阳从山巅走到山巅,当我们站在麦田当中,每一个思念都不曾停歇。
两年后,姐姐结婚,母亲去看他。
我去参加了那场婚礼,很风光,我想他在的话也一定满意。姐姐婚礼前后一共有三套衣服,每一套从头到尾都很好看。
姐姐嫁给了那个承诺要代替舅舅陪伴她、照顾她、爱护她、包容她的男生。我仍记得她站在舞台上,拿着话筒面对她的新郎表白时的情景。姐姐和他相对站着,不过两句,我就听见那个背对我的、拥有一把明亮嗓门儿的新娘语音突转低沉沙哑,已然泣不成声。
其实那天,她在台上哭了好多次。只是这么美的新娘,这么幸福的模样,我实在不好强行入画递上纸巾。后来我听见姐姐说,谢谢新郎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一直陪着她,照顾她。我想起两年前她哭得声嘶力竭,步履蹒跚的模样。是在那个终于排队瞻仰过遗容,一身素黑的身影慌忙地走向她的瞬间,我目睹她跌进那个怀抱。
舅舅,如果你看得到,你会不会也跟我一样庆幸呢?从此,这世间有一双更加有力的臂膀,安抚你不得不带给她的痛苦,接下你不得不停止的守护。他将永恒地怀揣着多一份的责任与爱、尊重与陪伴,填补她曾失去的快乐,接纳她渴望付出的爱与信任。
舅舅,你也想我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