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残月如勾。
巡抚营寨外头的二十个军户,官道上干等半个时辰。不见千户大人出来。领队胡大壮是又累又饿,他问手下还有没有吃的。
青龙山上尿裤子的孙二毛挪过来。他手里捧着一个炊饼,孝敬头儿。胡大壮接手里,正要张口咬,怎么闻着味道怪怪的。
“什么馅的?”胡大壮问道。
孙二毛笑道:“韭菜馅。”
“韭菜?咋一股骚味?”胡大状拿鼻子仔细闻闻。
“哦,我刚才揣裤兜里来着。”孙二毛不好意思的笑笑。
“尿骚味啊!你拿濡了尿的饼给我吃?你个狗日的!”胡大状火了,拿饼一把砸向孙二毛的脸。
二毛忙伸双手抓住炊饼,咬一口尝尝,点点头说道:
“饼没酥啊,能吃能吃。”
敢情自己尿过的,吃起来亲切。
调过味嘛!
其他军户看他吭哧吭哧吃的那个香,一会功夫整个饼吃光了。
心里那个腻味啊,别过头不去看他。
此时营门突然打开,走出来一个人,远远的冲军户们喊话:
“那边的!都进来!魏千户叫你们一起吃晚饭!”
胡大壮挽着双臂一听,得!叫咱们吃饭呢。一扬手叫上队伍,喜滋滋跟着喊话人进去了。
进的营来,大门砰的关上。
一百多个兵丁挺起枪刃,正欢迎他们。领军校尉吼道:
“大胆!谁叫你们擅闯营寨的?”
胡大壮有点尴尬,不安的说道:
“我说不是,我们想进来。他——他叫我们吃晚饭来着,我们才进来的。”说着找领进门那人,找不到了。刚才那位早走进对面队伍里。
“给我拿下!”校尉发令道。
兵丁们迈着整齐步伐,排成墙壁一般,挺枪向军户们开进。
军户们拿刀枪的手开始发抖。
胡大壮赶紧“咣当”扔掉手中的大刀,举起双手说道:
“自己来,自己来!投降这事我们有经验。”
二十个军户兵不血刃,一起投降了事。交掉兵器被押进一个营帐里。
一晚上饥肠辘辘,别说晚饭,水都没的喝。
孙二毛成为里头最安逸的一个。方才吃过炊饼,补充过矿物质。躺地上呼呼大睡。胡领队倒也不甚担心,毕竟关押自己的是官兵。总比山贼好吧?有什么事,魏良卿扛着就行。他大爷是魏忠贤,不碍事。
翌日一早,弘农知府钱谦益,乘着马车风尘仆仆的赶来拜见抚台大人。钱大人坐在马车里,一遍一遍过着腹稿。虽说与师爷合计过怎么说,可一会面见巡抚这关不好糊弄啊。
昨日郭全英带来杨新期的口信,命他好生看管魏良卿。谁知钱谦益回复说,魏良卿叫人给救了。救他的是一批大内侍卫,侍卫领队是个十四岁少年郎,武艺高强,名叫冯潇。他师傅更是了得,皇上的贴身侍卫。更要命的是抓捕行动的实际执行人,陈老三落在他们手里。陈老三供出受弘农县尉公孙策指使,冯潇便来抓公孙策。幸亏钱知府出手快,将公孙策控制在手里,没交出去。
这信息量着实有点大!郭全英不敢大意,急忙赶回来向巡抚汇报。正巧营寨外头遇到魏良卿。巡抚正想要你这人,没想到送上门来。郭侍卫长自作主张,将魏良卿和周处源软禁。再去向抚台大人禀报,杨新期中军帐内听完,抚着胡须说道:
“此事你办的甚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啊。不过,外头的军户不可放走一个。”
郭全英应承下来,他又问道:“大人,恕末将斗胆多嘴,咱们软禁魏良卿一事,福王知道了会不会影响不好?”
杨大人正色道:“谁跟你说软禁?魏千户为山贼所掳,幸得脱险。本官怕再出不测,派兵保护他。难道说我们一路派兵护送福王,也是软禁不成?”
郭全英赶紧下跪:“末将知道错了!”
我服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严格说来,福王是处在巡抚大人的软禁之中。不可随意走出营寨。不可结交沿途的地方官和守军将领。皇权至上,藩王就藩后没有皇帝恩准,不得离开封地。像徐霞客那样,全国各地到处旅游、广交朋友的生活,他们想都别想。
藩王一旦搞串联,会严重威胁皇帝的地位。更不用说福王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当年差点顶替天启皇帝老爸的太子之位。朱由校不能不防。特下诏命河南巡抚杨新期一路派兵护送福王来京。
名为护送,实则监视。父子都得防着,别说叔侄了。
钱谦益的车驾官道上停下,自己步行上前,向营寨守卫投上名帖。弘农知府求见抚台大人。本地知府求见,必须去通报一声。没多久,里面走来郭全英,领钱大人的和他的车驾一同入内。
来到巡抚营帐,钱知府一身官服拜见杨抚台。杨新期拉长着脸,不苟言笑。他对钱谦益的表现很不满意!钱大人有负上司嘱托,怀着愧疚,主动将魏良卿之事如此这般交待一遍。当然送与五万两银子和《太平广记》之事按下不表。
杨新期坐着听完,良久未置一词,不动声色。他在琢磨这个叫冯潇的人,到底什么来头?
钱谦益心里着实不安。不过领导不开腔,他不会主动问:
“人跑了,大人您打算怎么处分我?”
钱谦益和师爷商量过。魏良卿不是自己故意放跑的,再说这种事情上不了台面,抚台不好作为处分的依据。但杨巡抚真想办你,有的是别的藉口。惯常用的招数,比如收税不利啊,贼寇四起啊,贪渎枉法啊,鱼肉百姓啊。第一条显然用不上,每年弘农府的税赋都是按时足额缴纳。贼寇这条,最大的祸患是陈老三。这哥们现在连个影子都找不着。说起来还算功绩一桩呢。至于贪渎啊鱼肉百姓啊,细究起来多多少少有点。但东林党内有几个不这样做的?杨新期自己是个另类,官声很好。可他不能坏了规矩,以此理由办钱谦益。那样做势必影响东林党内的团结。
值此斗争紧要关头,全力对付魏忠贤才是正道。钱大人确实有些紧张不安,不过没到世界末日的程度。
杨巡抚低垂着眼帘,开口说道:“那个叫冯潇的,你如何断定是皇上的侍卫?”
“大人,他带着一块铜牙牌,身负密旨,而且功夫确实了得。”钱知府回话道。
“你可见过密旨?”杨新期眼睛一睁,看着钱谦益说道。眼神中有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下官——,没有。”钱大人低下头,惶恐说道。
“单凭一块铜牌,你就信了?糊涂!”
钱谦益无法辩解。冯潇偷看过他女儿的胴体;偷听过他针对魏良卿的谈话;偷听过别的不可告人的事情。这些他都不能拿出来说。
“下官觉得,他们能救出魏良卿,不像是泛泛之辈。”
杨新期自言自语道:“皇上真派出内卫,身负这种密旨。京师里的消息也该传出来了。”
“抚台大人,兴许晚个几天到,亦有可能。”知府回道。
杨新期点点头,说道:“那就关他们到京里来消息。”
钱谦益听的云里雾里的。杨巡抚这才告诉他,已经将魏良卿等二人看押营中。钱谦益赶紧拍马屁道:
“抚台大人高明!任他魏良卿多大能耐,都逃不出您的手掌心!”
杨新期不以为意,“两个人很关键,你得给我处理好。”他伸出两个手指头,“一个陈老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此人绝不能落在魏忠贤的手里,不然便是我们的把柄。公孙策暂时看押起来,叫他安分点,否则,断然处置。”
钱谦益连连答应下来,他回去就发布海捕公文,捉拿陈老三。杨巡抚接着说道:
“受之啊,我知道你是个大儒,做学问你在行。可政治玩的是勾心斗角,那就是你死我活、泾渭分明。来不得半点骑墙。你好自为之吧。”
钱谦益心虚不已,怎么杨新期好像知道自己两边下注似的?他忙拱手弯腰承认办事不利,请求大人处罚。
巡抚一摆手,说道:“本官将在此地暂住一周。等京师来消息再说吧。”
先等等看,一动不如一静,杨巡抚果然官场老油条。
看明日风往哪里吹,再选择往哪里倒。
当日,钱谦益自回城内,张榜捉拿陈老三、张七等人不提。
魏良卿和周处源这对难兄难弟,关了一晚上。次日用过早餐,郭全英来看望两人,魏良卿见面就骂:
“郭全英!你个狗日的!胆敢扣押我们?还不快带我们出去!”
郭侍卫长没有回呛,冷眼看他一眼。转过身去,负着双手,面向营帐门口。用后脑勺对着魏良卿说道:
“抚台大人怕外面危险,留你营中保护起来。省得再被贼寇绑架了去!你如此说话,岂不辜负抚台大人一片苦心?”
郭全英是个武将,睁眼说瞎话确实不太自然,索性当作背书一般。背过去讲。
背书,不就是这么背的嘛。
“保护个鸟!谁要你保护?”魏千户已是怒火中烧。要换成平时,准叫手下打人了。
“立马放人!”
郭全英不去理他,保持既有姿势继续背道:“巡抚本来今日接见你,因公务繁忙,明日再作安排。稍安勿躁吧您!”
周处源绕到郭全英面前,看着他说道:
“你在跟门卫说话?还是昨晚干坏事没脸见人?”
“乳臭未干!”郭全英“哼”一声,甩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