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晨。
天际蒙蒙亮,湿气极重,一丛荒草随风拂动,点到楚归尘的眉心。
衣衫被压得褶皱,长发纠缠。
问世间也露出一寸余的明亮剑身,散在不远处。
水畔的泥土气味清爽,楚归尘翻身伏在池塘边上,水中映着星辰似璀璨的眼睛。
用双手掬起一捧微冽的池水,洗去尘埃。
偌大的楚府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除他之外,春风拂槛人尽散。
楚东海去往何处,他不得而知。
轻握佩剑,楚归尘沿着竹间小径,走出了空无一人的楚府。
风卷起地上的浅色青叶。
楚归尘庄重地阖上祥瑞耄耋图案的衔环铺首。
“今日一别,可能就是数年不归。”
望着楚家的宽长的街道,他的心情忽然难过起来。
叶落归根。
他有些想家了。
但不是白云城的楚家,因为现在就站在大门外,想进去大不了再推开。
他想昆仑神山。
那个听不见世俗风雨瓢泼的地方,云雾终年涌动,人声寂然。
打磨了千年上善若水晶莹剔透的心境,还不如尘世间的琐碎勾心斗角来得痛快。
心真的可以很小,小到只能容纳一个人。
心也真的可以很大,大到想要凌驾于星海,横压万古。
牵着系在树上的骏马,楚归尘踩着鲜亮的马镫一跃而上,稳稳坐在皮革马鞍上。
搁在以前,楚归尘不喜欢骑马。
策马固然风雅,但却过于招摇,而且颠簸的感觉很不好。
即便是上好材质的柔软马鞍,也是难以忍受。
有的习惯,入尘世后,就要强迫自己改变。
比如策马。
底线楚归尘依然保留着,不敢轻易触犯。
违反原则这种事情,只有一次与无数次的区别,不存在两次或者多次。
白云之城,是故乡。
昆仑神山,亦然。
但以大陆上修士的本事,没人能踏入昆仑神山的边界。
冠以“神”字,终是不凡。
楚归尘前世......是个孤儿。
昆仑神山上有一座很大的尼姑庵,里面有一百零八位脱离红尘的尼姑,除了大尼姑年岁较长,其余的尼姑皆是二十余岁。
楚归尘就是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
因为尼姑们皆是使用拂尘。
将尘土归于大地。
尘归尘,土归土。
不问红尘万千,只望本心。
在襁褓中的楚归尘小眼睛楚楚动人。
故而,给他取名楚归尘。
虽然大尼姑对他极为苛刻,惫懒之时免不了皮肉之苦,拂尘虽不坚硬,打在身上却出奇的疼。
想到这,楚归尘竟是隐隐怀念起那时的日子。
昆仑山夜晚的星空很好看,楚归尘小时候喜欢坐在山顶,托着脑袋仰望绚烂的夜空。
那里的风很凉。
那里的树长青。
那里的水格外清冽。
那里的人......特别让人怀念。
“娘,你在哪?”
楚归尘微微叹息,苦恼难以自抑地泛起。
陷入回忆的漩涡。
他想前世一百零八位娘亲。
最想的还是给他取名字的那位尼姑。
法号:青梅师太。
小时候的楚归尘也曾冥思苦想,青梅是什么意思?
青梅树上甜美欲滴,微冽的苦涩梅子?
入口之后,楚归尘也不知是甜是苦。
总之,他不喜欢。
他最喜欢的是山楂,酸酸甜甜的,偷偷下山去采摘的时候,还被大娘亲逮住,一顿苦口婆心的教诲。
说这样懒散,以后求不得大道。
那时,楚归尘懵懵懂懂,根本不知晓什么是大道。
后来,他偶然遇见霜叶。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一个红衣小姑娘,坐在溪涧之畔,用削尖的竹子扎倏而游曳的鲫鱼。
楚归尘歪着头心想,原来这个世上除了他,也有别人长着漆黑如墨的头发。
而且,少女的侧脸还那么好看。
百看不厌。
楚归尘痴痴地看了半晌,霜叶才注意到他。
“嘿,你也是来抓鱼的吗?”
小姑娘特别热情。
楚归尘不知如何作答。
因为从来没有人问他问题。
娘亲们总是一副训人的可怕模样。
楚归尘总会缩着脑袋,一言不发地承受责罚。
他犯的错太多。
诵读《金刚经》或者《大禅心经》时,楚归尘打起瞌睡一点也不含糊。
他不知道什么是委屈。
因为没人教过。
要说起他最喜欢看的书,相必定要数青梅师太卧榻下藏着的《玉清女心经》。
看不懂。
就是觉得好看。
被发现之后,楚归尘只记得好像大娘亲一脸阴沉。
连同青梅师太都重重责罚。
面壁思过一年之久。
楚归尘则被赶下了昆仑神山。
大娘亲只给他一个粗布包袱,里面有一捆半截的火折子,云板,一块行距,一个巴掌大的铜镜。
没有干粮,也没有盘缠。
楚归尘时年九岁。
一脸沮丧地下山,楚归尘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好像那个家不能回去了。
昆仑山下有村庄。
冷家村占地三万亩,范围极大。
霜叶就来自冷家村。
本名冷霜叶。
造化弄人。
楚归尘在山腰处,再次遇见了采药的冷霜叶。
冷霜叶的眼睛很清澈,楚归尘总是默默打量她的眸子。
仿佛比无垢的铜镜还清亮。
小姑娘还是一袭红衣,她歪头问道:“你又下山了?”
楚归尘满脸通红,他注意到霜叶说的“又”字。
以前被罚,楚归尘都被赶下山围着昆仑山跑上十圈。
这次......好像不一样了。
因为,他手里多了一个包袱。
是重量,也是全部的家当。
九岁的楚归尘争辩道:“我自己要下来的!”
霜叶比他小一岁。
她摸到自己的辫子,红唇轻启:“你要去我家吗?”
仿佛怕楚归尘拒绝。
霜叶紧接着道:“我家有冷家村最大的屋子,好几间都空着,可以借给你住的。”
楚归尘怯生生的,羞涩地挠头道:“你是地主家的女儿吗?”
霜叶郑重的点头,笑得如沐春风:“是呐。”
楚归尘像是做出了一个很重大的决定。
深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腮帮子都鼓鼓的。
“那......你家有好吃的吗?”
霜叶微楞。
显然没想到楚归尘会问这个。
她问道:“什么算好吃的?”
楚归尘的眼睛忽然明亮:“就是......跟你那天烤的鲫鱼差不多。”
霜叶童稚的脸上露出微笑:“那就有啦,还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