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三月,炭炉已熄,午后的紫珠殿里滚滚地冒着热气,弘秋跪坐在炉前,煮着今年的新茶。紫珠殿由于他的入住焕然一新,简狄吩咐将最好的用度全数拿过去,他先前留在宣华殿被收拾起来的东西也都一一送来置好,一时间紫珠殿样样备齐,简直胜过宣华殿十倍。
燕卓以拳掩口,低咳了一声,弘秋抬起头来,道:“燕卓君,请入座。”燕卓顺着他的手走过去,坐榻纹着精致的暗色长龙,跪坐下去极为舒适。
才刚刚止沸的绿茶香气浓郁,装在青竹杯中递过来,白色的雾气熏在眼睫上,温暖湿润。燕卓吹了吹,笑道:“帝君煮的手法果然纯熟。今日有什么事?”
“看得出来,阿姊很喜欢你。”弘秋的修长的手指停在勺子上,“我不管你们当时约定的是什么,也不管你怎么想……”
“只要勿教她伤心,你要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燕卓看了看对面的紫衣男子,表情似有一丝动容,喝了口茶,同样平静道:“哦?那么……东海呢?”
弘秋早就料到了般,抬起淡漠的双眼,“东海是例外。”
“你怎知她就会选择东海?”
“我不知道,只是即便选错了,她亦有人可怨。”
他不忍简狄两难,不忍她不舍,不忍她后悔,在深重浓郁的黑暗里,做出选择的是她,她不能旁责他人,任何凄苦,再涩然都须得自己咽下。
阿姊,我怎么能见你如此。
简狄等着两个一同用夕食,两人前后走进膳厅,神色自然融洽,她轻轻松一口气,笑道:“聊得如何?隐罗,庖厨专门做了你喜欢的菜,快来尝一尝。”
弘秋依言入座,道:“阿姊费心了。”
“你看看你,帝君回来了便连夫君都不要了。”燕卓状似幽怨,不过笑容倒没有半点怨念,自己落座便动筷了,简狄飞去一眼,将手边一只施釉碎瓷玉色小瓶推过去,那精巧的瓶子浮在空中,慢慢落到他面前的桌上。
“树下才挖出来的杏花酿,”她放下银筷道,“不喝我便拿走了。”
燕卓向着手侧的弘秋道:“过去她也这样横行么?”
弘秋笑一笑,不答,简狄被他们硌着,本来还要说几句锋利的话来回击一番,转念一想,这两人相处得竟不错,也不知到底是不是都因着给她面子。
即便是假象,是粉饰太平,她垂眼看玉杯中清澈的杏花酿,然而他们愿意粉饰,已是对她而言最好的事了。
“阿姊,过几****要去一趟中原。”弘秋在动筷的间隙啜了一口酒,酒意醺然,他眉间显出天狐族通有的昳丽,上挑的眼尾自成淡漠而错落的风流,简狄比起他来,最大分明便是浓烈的明丽,两人坐在一桌,各自光彩照人,加上燕卓常年带兵养成的英挺气质,旁边候侍的宫人低眉觑着便屡屡神游。
她带了轻微促狭,挑起眉,“你要去,谁拦得了,自己多注意些,难保没有轩辕的人找上来。”
其实隐罗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只是她需要长姊的感觉,安抚自己心有余悸的回忆。
春笋脆嫩,简狄夹了一片,咀了几口放下筷子,对燕卓道:“我记得隐罗爱吃这个,派人挖来了煮好,他竟回也不回来,真真教我伤心。看那姑娘的模样很是俏生生的,元神带的味道却很是熟悉。”
燕卓在昆仑虚很少吃到这个,过去尝到都是在昆仑虚脚下农户酒家中,觉得味道不过尔尔,不想东海还有这种闲心来研究菜色,将这东西做得如此精致。“她的确是位散仙,”他自喝了杏花酿,便有些爱不释手,时常拿些出来喝,惹得简狄每每嗔他,“小姑娘活泼生动,帝君若是喜欢就娶进门好了。”
“你们便是这样的,也不管人家女孩子怎么样。你瞧瞧,常仪上仙等了你这许多年,****盼着快些长大,结果最后你倒另娶了旁人,教她面子往哪里放?”
燕卓兴趣缺缺,又喝了一口酒,“怎么又提起她来,若我多说她几句,你又要计较。再说什么女孩子怎么样,那么我娶你,你也是不愿意的了?”
这话顿时把尴尬还给了简狄,简狄抿着唇,暗恨他不动声色借力打力,只好笑的春风拂面,又将皮球原封不动踢回去,“你以为呢?”
“我以为……你定然很是愿意的。”此人完全没有任何心理障碍,从容道。
“燕卓君怎么就如斯笃定呢?”
“彼时我道年底成亲,公主一口答应下来,难道还会不愿?”
果真有理有据,简狄说不过他,略带羞恼,一口饮尽杯中琼浆,两颊带了妩媚的绯色,若一把缠着红绫的利剑,冷然的银光倏忽闪现。
夕食毕了,燕卓去书房处理公务,简狄身体已好了许多,照例过去一同批阅,两人也不分座,比肩坐在一张长案前。
她每每批示,遇到重大决策,常将案牍推过去,好教燕卓与她讨论,燕卓便放下手里的事务,与她辩论利弊,最后不免笑她一句:“原来,你我未成婚时东海的决断都是胡乱做的,这下总算抓到救星来,可要多问几件。”
调笑之余,眉目里的柔和不可忽视。
眼前这一本案牍乃是司马上书,请求从眺海行宫、鹊山别宫等行宫出调取兵士,补充兵力云云,简狄忍了半刻,还是恐自己决断不够周全,将案牍向左边轻推了几寸,燕卓侧头看她一眼,见她手持朱笔似要批阅的样子,便又转回去不予理会,简狄只好又推了几寸,将他面前的案牍挤过去,冷声道:“这里是否当准?”
他见她那个样子,只觉十分可爱,像是稚子童女总角垂髫,与谁赌气却不得不服软般,于是放柔口气道:“怎么?”
“你自己不能瞧么?”
“你读于我听,我便与你商讨几句。”
简狄险些伸手掐他,将案牍一把拖回来,语意更冷,“不瞧就算了,过去那些年还不是我一人做的决定,何须戏弄于我。”
讲起从前,她的神色里仿佛含着过去那个纤长枯瘦的影,即便重重妆容灯下明丽娇红,竟也苦楚难忍。
他的手按住案牍不让她拿回去,含笑道:“这怎么能叫作戏弄,你三番两次凑过来,不许我开个玩笑?”
从微垂的睫毛看过去,他眼里一片波澜迭起的暗潮,像是暗色的火焰,果真像极他的性子,平静中难掩骨子里的张狂,在她面前更是渐渐无所顾忌,轻狂起来。简狄突然觉得面上烧起酒意,赶紧移开眼,听得他道:“丛烈安排在行宫的守卫众多,后经东皇数次裁减,才有现在规模,的确不能算臃肿。然而瑶姬早晚要发兵,司马此举,应当是有远见卓识的,非常时期,这样亦好。”
简狄自然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前数月过于安逸,事由都是燕卓在拿主意,她这样做一来是怕自己决断有失偏颇,二为的是避免政令冲突,朝令夕改。燕卓怎么会不懂她的意思,偏要拿这个开玩笑。
“再过几日,我端的已是个傀儡了。”她点点头,最后揉着自己的额角,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何谈什么独立裁决。”
燕卓静静看着她,“你不愿,那就不要。”
她惊诧而疑惑地看他慢慢提笔写下批示,温情顿生,矮身过去,轻声道:“其实只要东海得益,我自己都无所谓。”
她总是这样的,任生命隶属他人。讲起来,眉间到底是否含愁,又笼着迷雾看不清。毕竟谁又是自愿如此的呢,不过是绝路峭壁脚前突现,举头日月转眼瞬变,逼于情势,只能肩起重担。
“我看你还有没有这样的神态……”他低语了一句,忽而手指按上她的后颈,暗涌的热流蠢蠢,他半阖的眼俯过来,舌温柔而有力,拿捏着力道拨弄她的两片唇瓣,然后撬进去席卷,她放空了双眼,腰折成妖娆的姿态,只觉铺天盖地的长相思的味道,从他口里度过来,比那杏花酿还要清香弥漫,使人欲醉。
恍惚间她被人推上桌案,竹简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半摊着,燕卓将整个身子压上来,火热的唇停在她白玉般的颈子上,手渐渐下滑,摩挲着她的腰带。
简狄羞得无地自容,直推他道:“还在书房……你……”结果他完全当做耳旁风,怜爱地吻她的耳垂,粗浊的呼吸喷在她耳后,引得阵阵战栗,她慌张地蜷起脚趾,扭着身子,却不慎将砚台碰落,击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外间玄女疑惑的声音响起来:“君上,公主,发生什么事?”
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要进来,简狄更是着急,死死拉着他的衣领,刚要出手,燕卓便已抬手挥去,一张牢牢的结界张开,玄女敲了半天门,推也推不开,只好走开,在门外候着。
燕卓的手撑在她头两侧,手肘屈下时又打翻了另一座砚台,墨汁四溅,落在中衣上,泼墨飞白,汗水滴落又浅淡地晕开,远山叠翠,近水含情。
“燕卓……燕卓……”
之前还冷静自持的声音带了浓重的紧绷,“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