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从来不缺悲剧。
冬将至未至,雪满天山路。
天山之上,大雪弥漫。
慕枫身上已经多了几件厚重的大衣,全身包。
杨沫仍旧一如既往,白衣如雪,面色红晕,眼神空洞涣散没有焦点。
如此单薄的衣服行走于漫天飞雪之中,他竟然是神色不变。
是的,无论是到哪里,他都是这个样子。
没有人能改变得了他也没有任何环境能影响得了他。
雪很冷,或许他的心更冷,他的剑更冷。
所以他不怕雪。
慕枫打了一个哆嗦,道:“你不觉得冷?”
杨沫并没有正面回答他,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眼睛始终看着前方。
可是他那双始终没有焦点的眼睛又能看到什么呢?
杨沫道:“我们到了。”
天山剑派,亭台阁楼,气势恢宏。
雪色国度,恍恍惚惚好似不在人间。
只是,此刻,这一规模宏大的建筑群却是阴气森森,让人不由得一阵心悸。
都说环境影响人心,殊不知人心也可影响环境。
值班的弟子身穿黑衣,上前喝问道:“来者何人?”
慕枫道:“在下慕枫有事相求徐掌门。”
那人道:“少门主遭他人毒手,掌门人谢绝见客,阁下请回。”
慕枫道:“少门主是……”
那人接口道:“清风剑客徐风。”
那人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喝斥道:“阁下请回吧。”
就在这时,杨沫再次举起脚步,一步又一步缓缓地向前,竟直接无视那值班弟子。
那人自觉天山派的尊严遭到挑衅,大怒,利剑出鞘,飞身而来。
杨沫也不看他,剑柄随手一招,那人虎口麻麻的,长剑脱手而去,人亦连连后退。
“阁下是谁?胆敢擅闯天山剑派。”
“杨沫。”
那人白白的面颊顿时发青,颤声道:“柳—下—缨—青。”
杨沫也不理会他,兀自向前,直接从大门走了进去。
那名值班弟子仅在刹那便反应过来,发足狂奔,大老远就放声疾呼:“师傅……师傅……杨沫……杨沫。”
慕枫道:“他听到你的名字为何如此害怕?”
杨沫道:“因为杀死清风剑客徐风的人正是我。”
慕枫闭上了嘴。他没有问为什么,即使问了,杨沫也不会回答他。
慕枫心中暗自发苦,有了这层矛盾,万年雪莲恐怕就更不易得到。好在他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善了这件事。
一阵风吹来,门窗轰轰作响,那微弱的烛光也终于熄灭。
那火盆上的纸钱也烧将尽,黑暗之中只剩下点滴火星就如同那来自地狱的幽冥鬼火。
徐浪石手中已握着剑,剑已出鞘,现在他正面对着杨沫。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是现在眼红的也只有徐浪石,愤怒的也只有徐浪石。
杨沫仍旧从容自若。
徐浪石听说过这个人,也知道他手中那柄剑的可怕。
可是杀子之仇怎能不报?
徐浪石手中的利剑荡起一个圆弧,雪花纷纷扬扬朝四周挡开。
突然之间,他长啸一声,人亦飞跃而出,手中利剑变化多端,由上而下,一下子便封住杨沫的所有退路,正是天山剑法中的精髓“凌空荡剑”。
面对着这样的一个人,徐浪石并不敢含拙,这已经是他可以使出来的最强杀招。
杨沫的利剑还未出鞘,但见他将整柄剑至于头顶,连连划动,速度越来越快。一连串的金属声快速地回荡在天山之上。
徐浪石眼见不得手,凌空而降,再度变招,长剑平平地划了出去,直取杨沫的面门。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雪花被激射而出而后又纷纷滑落。杨沫用剑鞘挡住徐浪石的攻击。微微一跃,双脚离地,左腿微弯,双臂伸展,躯体已借着反弹之力飘飘然向后飞去。
凌空飘落,只在一瞬间便在三丈之外。
徐浪石道:“你的剑为什么还不出鞘?”
杨沫道:“因为我不想杀你。”
徐浪石道怒道:“既然你不是来杀我,那你来我天山之上干什么?耀武扬威?”
杨沫道:“救人。”
徐浪石冷冷地说道:“救谁?”
杨沫也不回答他,直接挑明来意,道:“我要万年天山雪莲。”
他的话一出口,众人一片哗然,更有不少激愤的天山弟子已然破口大骂。
杀了人家的少门主,还来向人家讨要灵丹妙药,这摆明是欺负人。
徐浪石放声大笑,笑声之中满是疯狂。杨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笑。
一个人只要还没有真正的疯,那么他的疯狂是迟早会结束。
杨沫可以等待,他相信用不了多久。
果然,徐浪石渐渐平静下来。徐浪石命令身侧弟子:“将万年雪莲拿过来。”
很快,一名弟子手捧一个装饰华丽的盒子缓缓地走来。
徐浪石接过盒子,道:“里面就是万年天山雪莲。”
杨沫道:“我知道。”
徐浪石道:“我凭什么要给你。”
徐浪石冷笑:“难道你杀了我儿子,我还要双手奉送上天山雪莲吗?”
杨沫语塞,这是一个很讽刺的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这时慕枫的声音远远地传开:“前辈开一个价,晚辈愿意买走天山雪莲。”
徐浪石道:“你又是何人?”
慕枫道:“晚辈慕枫。”
“天才剑客慕枫。”
徐浪石冷哼一声,道:“你出一个价买走天山雪莲,我出一个价不知你能用什么还回我儿子的命?”
杨沫突然插口道:“用你的命。”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他那俊逸的轻功已然全速展开,方向正是徐浪石所站的位置。
三丈距离,转瞬便至,可是他的剑还未出鞘。
剑不出鞘怎能伤人?
不是不能出鞘,而是还未到出鞘的时候。
虽然抢占先机,可是他也不愿意出手偷袭。
在他眼中,剑客是高贵优雅骄傲的舞者。
他的骄傲怎能容忍他去偷袭别人?
他在等待徐浪石出手,徐浪石出手后他才出手。
徐浪石显然也大感惊讶,剑尖寒芒抖栗,不退反进,右臂向后退去,长剑随之后引,眨眼间,长剑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冲去。
剑身急震,落雪抖落。就在雪花遮住杨沫双眼的瞬间,徐浪石已然快攻出七招。每招七式,奇妙无比。
杨沫躯体急变方位,他的右掌微动。
那柄尊贵无双的利剑终于出鞘。
剑光一闪,雪地之上传来铿锵有力的金属声。
那是束发金冠掉落地的声音。
杨沫的剑已回鞘,可是徐浪石的人还站在那里,他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可是他还没有死。
他还会说话,徐浪石余惊未消,颤道:“好快,好快。”
那一剑并没有取走他的命,而是打落他头上的金冠。
徐浪石没死?
剑出人亡的杨沫居然失手?
这本是不应该存在的事,可是现在它的确发生了。
看到这一幕的人很多,一个人会眼花,两个人会眼花,那么一百个人呢?
杨沫冷冷地说道:“你儿子的命我已还给你。”
闻言,众人恍然大悟。杨沫剑下绝无活口,徐浪石活下来,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杨沫没有下杀招。
那一剑之下,徐浪石本该死,可是他还活着,如此说来他真的欠杨沫一条命,杨沫用徐浪石的命还回徐风的命。
徐浪石一愣,而后又大笑。现在他的笑不是冷笑是发自内心的微笑。
徐浪石命令道:“天山雪莲拿给他们。”
杨沫转身离去,慕枫连忙从天山弟子手中接过天山雪莲。
在他们走之时,徐浪石得意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杨沫啊杨沫,你命不久矣。你放过我的同时也失去了那种不可阻挡的气势,你也放下了你那剑出人亡的骄傲,你的剑法再也不可怕,你心中的阴影永远也驱不散。天下无双的剑客,你很快就会死在别人的剑下。”
杨沫可以杀人,可以毫无理由无所顾忌的杀人。
可是,杨沫绝不能为了抢夺某件东西去杀人。
剑客的骄傲绝不能也绝不屑去做这种事。
天山之上,大雪纷飞。
杨沫走在最前方,和以前一样,走得很慢很慢。
他的脸色一如以往一样冷漠,他的眼睛永远是空洞涣散没有焦点。
可是,慕枫知道杨沫已不再是杨沫。
有些人一次失手可以再来,有些人一旦失手就永远弥补不回来。
他们不会给别人第二次机会也不会给自己第二次机会。
杨沫就是后者。
那一剑挥出,他再也没有以前那不可阻挡的气势。
一个剑客,一旦心里有阴影,那就不再无敌。
他还能挡得住楚随天吗?
难道天下无双的无情剑客从此沉沦?
也许徐浪石说的没错,杨沫很快就会死在别人的手里。
杨沫,他竟然为了一个陌生的女孩而背弃他那剑出人亡的准则。
难道他喜欢上她?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慕枫知道,天上地下只有一个杨沫。
天上地下能让杨沫心动的只有他手中那柄尊贵无双的利剑。
杨沫到底如何?
慕枫很想知道,可是现在还有一件事更紧迫。
沐乐萱的性命。
那个女孩一旦获救醒来,那么她一定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线索。
夜,又是夜。
冬已至,可是空气中仍旧留有几分萧索的秋意。
他们人已到南方,南方冬季不下雪。
风,只有风。
比北方更刺骨更让人发颤的冷风。
此地离笑华佗的住处已经不远,可是他们仍旧在赶。
他们知道沐乐萱任何时刻都有可能殒命。
他们的出发点不尽相同,但是目的一样。
他们都要沐乐萱活下来。
江南多丘陵山地,很少有宽阔笔直的道路。
现在这条道路恰好是宽阔笔直。
因为是夜,所以这条道路也罕见人烟。
虽然是夜,但是这条道路的两旁却是灯火通明。
一道两道,远方两道人影若隐若现。
这条道路。
宽阔无比,寂寥无人,灯火通明。
那两个人不是站着,是坐着。
就坐在道路的最中央。
在他们之间还有一个棋盘,其中两个正在下棋。
其中一人举棋不定,面色严肃,显然是在思考这一步的走法。
慕枫和杨沫的马都停了下来。
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两个老人。
白发苍苍,白须过肩。
一人身披蓝衣,一人身穿灰衣。
道路很宽阔,这两个老人占的位置只是一小部分。
慕枫和杨沫仍旧可以过去。
只要他们愿意避开,从旁边绕过。
可是他们都没有这样做。
他们是剑客。
剑客就应该有剑客的骄傲。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不应该放下的骄傲。
路的中轴线就是留给这些人走。
这些人只走在道路的最中央,不能改变,不可改变。
不是个性,不是耍酷,是一种很严肃的原则。
先礼后兵也是慕枫的原则。
慕枫拍马上前,双手作揖道:“两位前辈可否让开?”
两人没有说话。
甚至连转头眨眼都没有。
慕枫耐住性子再度问道:“两位前辈可否让开?”
两人仍旧没有抬头,可是其中一人却是发出声:“不能。”
慕枫道:“为什么?”
两人再度不回答。
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人做事不需要理由。
这样的人向来强势。
因为强势,所以张狂。
慕枫道:“我们要过去。”
灰衣人道:“可以。”
慕枫道:“前辈挡住了道路。”
灰衣人道:“旁边还有路可走。”
慕枫道:“我们不会绕道。”
灰衣人:“很好。”
慕枫道:“前辈可否让道?”
灰衣人道:“可以。”
灰衣人顿了顿,而后又补充一句:“我们两人在棋技上分出高低后自可让路。”
慕枫道:“多久?”
灰衣人道:“很久。”
慕枫道:“很久是多久?”
灰衣人道:“不知道。”
慕枫口气冷了下来,道:“如果棋盘被毁,前辈是否还能分出胜负。”
灰衣人道:“自然不能。”
一旁默默无语的蓝衣人也终于开口说道:“可是它不会被毁。”
慕枫道:“它马上就会被毁。”
慕枫自马鞍上提起剑,人亦轻跃而起,脚尖在马鞍上轻点,躯体已然向前方冲去,脚踏虚空,左手往剑鞘上一推,利剑已然出鞘。
剑尖寒芒闪动,由上而下向前击去。
灰衣人嘴角闪过一丝冷笑,握着棋子的右指划过一个细小的弧度,手中的棋子向前急射而去。
“铿”一声,白色棋子正中剑尖,利剑之下,棋子粉碎。
慕枫的剑尖已然偏开,躯体瞬间失衡,人亦向后退去。
慕枫额上有汗流出。
如此天气竟流出汗。
恐惧还是震惊?
慕枫赞道:“好指力。”
灰衣人轻笑:“本就不耐。”
慕枫冷笑:“就是不知道这样的手指用出的剑法是否厉害?”
灰衣人笑而不语。
慕枫凝神聚势,剑身翻转,再度向前攻去。
一瞬间,他已然虚晃七招。
灰衣人动也不动,似乎早就料定他这是虚招。
慕枫脸上惊意更盛,右手相握剑柄,招式瞬间变得狠辣无比。
就在这时候,灰衣人动了。
大袖挥起,就势一卷,已然将剑身完全覆盖住。
源源真力不断地涌来,让慕枫握着利剑的右手抖栗不已。
天才剑客慕枫毕竟也不是省油的灯。
情况愈是危险,他的情绪愈是镇定。
慕枫躯体真力涌现,右手一震,利剑翻转抖动。
“扯”的一声,灰衣人袖袍断裂。
慕枫见好就收,飞身而退。
灰衣人望着自己半截光着在外胳膊,赞叹道:“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慕枫道:“风前辈承让。”
灰衣人一惊:“你认得我们?”
慕枫道:“认得。”
灰衣人道:“我们是谁?”
慕枫道:“风花雪月。你是风前辈,另外一位想必就是花前辈?”
蓝衣人终于放下手中的棋子,站了起来,笑道:“我为什么不能是风?”
慕枫道:“因为你身穿蓝衣,你喜欢蓝色,你杀人的时候必穿蓝衣,蓝色能给你信心。”
花眼中寒光一闪而逝:“你看得出我是来杀人?”
慕枫道:“是。”
花道:“我来杀谁?”
慕枫道:“我。”
花道:“你错了。”
慕枫道:“我错了?”
花的视线停在杨沫的身上:“我们是来杀人,不过我们要杀的是他不是你。”
慕枫笑了:“风花雪月,四剑归元,天下无敌。”
花道:“你知道就好。”
慕枫道:“我也知道雪月并没有来,四剑少了两剑剑,怎能天下无敌?不是天下无敌又怎能杀得了他?”
花道:“杀得了。”
慕枫道:“为什么?”
花道:“因为他已不是杨沫。”
慕枫道:“哦?”
花解释道:“他还叫杨沫可是他已不是杨沫。”
几乎是同时,慕枫和杨沫的瞳孔收缩凝聚。
慕枫看到了杨沫的手,右手,那双苍白的右手已然有青筋暴起。
慕枫道:“你们知道了什么?”
花道:“该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不该知道的我们都知道。”
慕枫道:“比如?”
花道:“比如剑出人亡的杨沫失手了。”
慕枫心中一紧,因为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杨沫的身形轻微的一抖。
那么骄傲的剑法,那么孤傲的一个人,他居然也会抖栗?
是不是因为他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
是不是因为他已重新回到人间重新做回凡人?
花道:“天下无双的剑客心中有阴影,那么他的剑法就不再是天下无双,他的人也不再是天下无敌。”
慕枫道:“所以?”
花道:“所以风和花两剑合并虽不是天下无敌,但也可以取他性命。”
慕枫道:“一定要杀他。”
花道:“一定。”
慕枫道:“为什么?”
花道:“他不是杨沫但是他还叫杨沫。”
杨沫杀人不需要理由,因为他是杨沫。
别人要杀杨沫也不需要理由,因为他的名字就叫做杨沫。
杨沫突然说道:“走。”
慕枫道:“谁?”
杨沫道:“你。”
慕枫道:“你呢?”
杨沫道:“我留下。”
慕枫道:“你留下做什么?”
杨沫道:“杀人或者被杀。”
慕枫没有再说什么,他选择离开。
杨沫已不再是杨沫,但是慕枫还是慕枫。
天才剑客还是天才剑客。
他们两人联手,仍旧是天下无敌。
可是他们没有。
杨沫只是一个人也只需要一个人。
他不再无敌,现在他是人,他也会死。
可是他曾经是高高在上的神。
神成为人,但是神的骄傲并没有失去。
神即使成为人也是与众不同的人。
风和花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才敢来。
所以他们才有如此的自信。
健马长嘶,慕枫已远去。
“叮”的一声,金属相撞的声音。
风花双剑合并。
天上地下有几人能挡得住?
杨沫可以。
可是杨沫已不再是杨沫。
风和花一左一右向杨沫冲去。
杨沫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手中那柄尊贵无双的剑仍旧未出鞘。
他还在等?
可是他在等什么?
他又能等什么?
冬季,昼短夜长。
夜已经非常深。
可是慕枫还是很轻易地找清方向。
现在他的马他的人已到笑华佗的住处。
仍旧是破旧不堪的小屋。
只不过气息变得更加的诡异。
阴森森,阴森森。
让人心生恐惧。
静,静得可怕。
只有那茅草屋的微弱烛光让慕枫感到一丝丝安慰。
慕枫人已下马,纵身一跃,人已到庭院。
看不见人影,听不见声音,只有那将灭未灭的烛光。
慕枫的心已经有些紧张,掌心已有冷汗。
他还是推开门。
屋里只有一个人。
一个躺在地上的死人。
一剑穿喉血从他喉间流出,缓缓地。
现在地上已经有了一滩血水。
他已经死了有些时候。
笑华佗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一生都在做着两件事,杀人救人。
也许他永远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杀。
又或许他早该想到他的结局是这样。
要杀人就要做好被杀的准备。
因果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