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周围很柔软,似乎让他的整个身体都陷了进去,被温暖和柔软所包裹着。他知道自己现在正在沉睡当中,他肯定是睡着了。但同时他也知道自己非常的清醒,虽然在沉睡的状态下,他仍然能感受到周围的细微的变化,无论是周围温度的浮动还是一点空气的流转涌动,每一个细节都感同身受的沉浸在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上。
迦很少会进入这种身体休眠而精神亢奋的状态,对于他这样的人一般这都是反过来的,他的身体可以不眠不休,持续的处在高度的紧张与压力下,反而他的精神总是很难达到该有的状态,总是处于一种纠结,无奈与疲乏共生的状态,总是需要休息。
迦忽然觉得自己的脚掌中心忽然绷紧了,接着是他的小腿,大腿上的肌肉,似乎突然绷紧了起来,但这并不是抽筋,这种强制的吸引力并不出自于他的身体之中,反而更像是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牢牢的吸引,牵扯着他的身体,把他拉进了一个充斥着幽幽暗色的地方,这里虽然不明亮,但是也并不晦暗。
迦的眼前忽然一片通明,他不觉得自己有睁开眼睛的动作,但是眼前的画面却已经落在了他的眼中。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睁开还是没睁开眼睛,但是周围的画面却都已经清清楚楚了。
他很熟悉这个地方,虽然在他居于此处不长的记忆中这里并不是这个模样的。在他的记忆之中,这里虽然不明亮,但也并不黑暗。甚至,这片土地一度可以称得上是美丽葱翠,那各种各样的植物在夜色的包裹下显现出一些隐藏与神秘的美感。
他在这里也有着许多初生的体验,他的第一次呼吸,第一次行走,第一次把周围的世界映入自己的眼帘。这里是他的故土,他的故乡惑夜省。
在这里虽然每一天都见不到多长时间的阳光,以使得整片土地几乎是整日整日地沉浸在黑暗中,但是这里却并不颓废。也许是因为上天的眷顾,也许是因为土地本身的灵气,惑夜省遍布着茂盛的草地与郁郁葱葱的林地,在惑夜省的边缘还有层层叠叠一层层的梯田,这里当然算得上是一片美丽的土地,甚至放眼整片大陆,也未必能找到更加美丽的地方了。
但这也只是迦的记忆而已,对于迦来说,他已经很久很久,久到他忘了是从多久之前就再没有回到这个地方了。不仅仅是因为其中夹杂着让他失望的亲缘关系,还因为在那个地方,他原本就是一个不被接纳的人。
对于他的故乡,迦连都无法想象甚至哪怕伪装出一点点正面的情感与记忆,他从来不曾想过也没有打算让自己回到这个地方。因为迦为自己生于此处而感到无比的羞愤,他对那片土地没有丝毫的情感。不过迦也知道,他的故土如果有意识的话,大概也会是同样来看待他的,那里或许也不会有一点接纳他的空间。曾经,迦带着惑夜省的仇恨与羞耻活着,但在这之后,他在惑夜省的出生却成了他的心头大患。
迦一直都觉得惑夜省曾经对不起他,自然他在成长之时也没有做过一点对得起故土的事情。因为他对自己的故土没有丝毫的留恋,他的故土也未曾对他有任何的感情。
自从离开那里之后,迦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他全身心地投入在新的事业之中,接受着完全不同的教导,沉浸在全新的环境中,他一度觉得自己的精神和身躯都在时刻接受着洗礼,甚至充斥着满溢的自豪与骄傲情绪填充着自己的身体与精神。
可是,在那些迦辛苦努力追求的荣耀与光环褪去后的时刻,他却在清醒与沉睡的间隙之中来到了自己初生的故土。在他从未经历过的最孤独最寂寥的片刻,他的周围浮现的竟然是他以为早已抛弃自己,也被自己早已抛弃的故土。
这个地方和他离开时的记忆中模样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相符合的地方了。虽然在离开的时候,他的周围可能比现在更加倾颓,那是一片焦黑的废墟。但是与现在他眼中的景象不同,那时最多称得上是废墟,但是现在,他眼里的却是废土。
树仍然从土地上拔起,但是已经不再只是表面焦黑了。那些原本就树干已经彻底的枯死了,由内而外的都渗透着死灰的颜色,但是偏偏这死透了的树干却并没有彻底的崩塌,再向上看,树的枝桠仍然纷繁,虽然树枝和上面叶子的颜色似乎对换了过来,这枝桠似乎被填进了什么绿色的东西,一阵阵泛发着幽幽的绿光,像是在呼吸一般时隐时现。但是,这树枝上面却生长着一片一片灰褐色的叶子,这些叶片看起来非常的晦暗,但是并不像是染上了病,反而这每一片的叶片本身就像是一个病毒一般,那灰色仿佛有着生命,似乎在滴落一般,仿佛触碰一下就会让这一片晦暗染上自己的身体。
一片叶子忽然落了下来,在空中飘飘荡荡,落在了地上。迦的目光也顺着这叶片向下,看到了自己脚下的土地。他已经很难说这是土地了,一个个凝固成块状的脓包遍布在这脚下的土地上,周围是细碎的裂隙,深深的扎根在地底。仔细看去,那一个个脓包似乎还在努力的向外蠕动着,一点点的扩展着自己在地面上存在。
这里俨然已经成了腐败的疮口,不只是他的脚下,这里远远近近的土地都是如此。除了一个个的正在有规律地膨胀收缩的脓包,地面上还布满了一个又一个的洞眼,时不时的有一些难以形容模样的生物从那洞中钻出来,就像是用蝙蝠,牛羊与其他的动物的不同器官再加上一些昆虫杂糅在一起产生的怪异产物。这些看起来比魔物还要邪恶的造物虽然看起来长的都差不多,但是他们每一个的特征却又不尽相同,唯一相同的,那就是一样的丑陋,一样的邪恶,令人感到一阵阵的反胃。
迦只是静静地站立着,那股古怪的吸引力在四周的一切稳定下来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他抬起头,天空也是一样的晦暗,滚滚的灰色云朵在翻腾着,来回涌动着,整片土地都是灰色的,看上去实在不像是真实的景象。但是,迦却偏偏就觉得这就是真实的,虽然他已经多年没有故地重游了,但他就是觉得这才是现在的惑夜省。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迦的心头确实有些隐隐的悲伤。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的大火并没有烧尽这土地的生机,但是这腐蚀的气息却已经完全地侵蚀了这片土地。迦蹲了下来,缓缓地抓起了一把地上如同散沙般的土壤,一如他所预料的,这手中的抓起的土壤如同流沙一般透过他的指缝缓缓的流下。
迦抬起头,他忽然愣住了。在他的眼前,有着更加不真实的状况。有一个身影站在他的面前,在一片黑暗之中闪烁着隐隐的红光。
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感受着一股冷意从他的鼻孔和嘴巴灌入他的肺腑之间。但这股冷气却并没有让他感受到任何的刺激,相反还让他有些温暖,因为他觉得自己彻头彻尾的在发冷。
“珠翠……”无论再不真实,再不可思议,珠翠的身影就浮现在迦的眼前,掩藏在一阵闪烁的光晕下。珠翠看起来似乎完完整整地站在迦的眼前。她的面庞不再是迦所见的最后一面时那支离破碎的样子,也不是长久以来与迦并肩作战时的那种坚毅。与这些都不同,迦感受到的是一股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虽然珠翠显然不再是小孩子的模样了,但是却一如迦第一次所见的那样年轻,美丽,朝气蓬勃,似乎她就是真正意义的青春的表征。
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的身体在颤抖,他的心也在颤抖。
恍惚之间,他真的觉得珠翠重新活了过来。他在归途曾经无数次的期盼着这样的场景,无论是在现实还是梦境之中,却从来没能得偿所望。但是当这个时刻真的来临的时候,迦却觉得自己的心情和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迦甚至觉得世界又回到了他们初见的那刻,他只是一个初心懵懂的少年,看着自己很难形容关系却毫无疑问最亲密的人,这一个他觉得永远不可能再见到的人,一个即使他死后也不复相见的人,因为他一定会坠入无底的冥狱,而珠翠一定已经飞升穹苍之上。
“珠翠,我……”迦突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虽然心中激荡着无比强烈的感情,但千言万语却被遏制在了喉咙里,完全没办法表达出来,空余强烈的悔恨与悲伤在胸口涌动,“我……我已经……”无论再怎么努力,他也没办法说出后面的话了。
迦想,自己也没资格说出后面的话,他真的已经明白了珠翠的情谊了吗,他真的能面向着珠翠说出自己已经理解了她吗?迦没办法立刻得到答案,但他也很清楚,这个答案如果不能在询问自己的瞬间浮现,那么之后的答案也毫无意义了。即使他面前的这个珠翠未必是真实存在的,但他自己的情感却是不会是虚假的。
迦面前的珠翠忽然动了,迦这才发现,并不是珠翠隐藏在那闪烁的光幕之中,而是珠翠就是这一片光幕,和这光芒融合在一起。珠翠抬起一只手,微微地前倾,落在了迦左边的脸庞上。
迦抬起头,他仿佛从珠翠瞳孔的映射中看到了自己泪流满面的面庞,他用哽咽的声音颤颤巍巍的说:“珠翠,对不起……我该怎么做?”
珠翠并没有说话,只是单纯的微笑。但是这笑容中却带着苦涩,除了苦涩,迦似乎还看到了一些异样的波动闪烁在珠翠的瞳孔之中。珠翠忽然也流泪了,一滴一滴的泪水掉下,落在迦的脸上。虽然并不算太多,但是这每一滴泪都好像淹没在了迦的身心。
迦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阵痛,他的眼睛向下看去,有一柄刀刃深深地刺进了自己的心头,似乎还搅动了几下,刀刃完全没入了身体之中,只剩下刀柄还留在胸口。他的头低垂而下,虽然他还想再多看一眼珠翠的脸,但是自己的身体似乎已经和头脑脱节了,他也没有力气再去支撑自己的头颅了,他的头不能自已的低垂下来,看到的却是一副惨象。
剧痛仍然在他的身体中冲撞,来回撕裂着他的躯体,痛苦弥漫在他的脑壳之中。迦的眼睛放的更低,看到了自己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匕首的前刃已经深深的没入了他的身体,只留下了一个造型诡异的刀柄还留在外面。这个刀柄的末端雕刻着一个非常小的眼睛,看起来栩栩如生。然而,这匕首的握柄却是迦眼前的珠翠握着的,比起身体上的痛苦,意识到这个事实更加地让迦苦痛。
事到如今,迦对这个身影的真实性再也没有丝毫的疑虑。这把匕首迦很熟悉,就是珠翠的,也不会再有第二把。这匕首是他在一个半认真的玩笑中亲手打造的,然后就当作一件私人的礼物送给了珠翠。除了他们两个,不会有第三个人见过这匕首出鞘的模样。
一阵蜂鸣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珠翠的身影忽然消失了,就像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四周的一些也都逐渐的虚浮,扭曲了起来,如同水面被投进了涟漪般显现出一轮又一轮的波纹。迦仿佛置身漩涡之中,周围都是被扭曲的景象,只有自己的身体和心口的匕首仍然完好如初,一点也没有泛起波纹。
这种触感不断地激荡在迦的身体之中,逐渐地侵蚀着他原本暂且安稳的精神,将他从原本的静态中生硬的拉扯出来,不得不作出应有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