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说什么?”
“哦,北海啊,天都这么亮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没什么,我要娶你的义姐了。”我努力适应屋内的亮光,打着呵欠,随口说了出来。
“黄忻?”
是啊,那个还真的也可以算我的妻子,虽然有些名不正言不顺,“那个不算,还有一个。”
“哪有了,啊,大哥您不会……那不成禽兽了?”
“但如果她不是我的亲姐姐呢?”
“那一定是传说或者民间故事中的情节,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北海轻松了起来,“姐姐是很完美的人,你喜欢她这样的人是很正常的,也只有她那样的才华和脾气能包容你。不过在天下找一个这么好的女子,还能和姐姐一样,虽然天下人很多,这百年之内也应该找不到吧?”我在想我的兄弟一定是个哲人,他的话语怎么这么深邃。也可能是我的头脑还有些晕。
“算了,你怎么这么早起来?”我一时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只是感觉有些冷。周围的火炉全熄灭了,我不由得收紧衣服。
“因为下雪了,我起身陪婉儿看雪,在窗中看见你了,天还早,大哥你换个地方睡吧,这里太冷了。”像是为了证明他的话,他随即让开挡在我前面的身体,屋外强烈的白光让我一下子眯起了眼睛背过了脸,而且还是用了很长时间才恢复。
“哦,下雪了,姐姐不好回来了。”
“是啊,但姐姐没说怎么回来,从哪里回来。所以想找都没法找,想接也没处接。”他的话倒是简洁明了,和前面那一句的感觉完全不同。
我让他去继续去陪弟妹,不要拖弟妹再来行礼了,让我单独待一会。送走他,我慢慢起身,我还记得有人说过我太高了,蹲下不能快起,否则血一时上涌不继,我会受不了会昏厥过去,昨晚估计就是因为这个才晕过去的,不过还好,感觉整个身体没什么大碍,头也不怎么疼,看来昨天没喝很多,或者是我的酒量太大,我觉得最近我的自我膨胀来得很快。而且膨胀得很恶心。
探头出来,眯着眼睛四处观望,雪下得不小,不过院内的风还不算大,除了那对夫妻在院后的欢笑,便只有雪簌簌而落的声响。要是再这样下,姐姐就真不好回来了,忽然意识到看来我是无可救药,因为总是改不了口。
不过无论如何,得做姐姐回家过年的准备,便命人去安排一下姐姐的房间。然后还让她们替我准备一下沐浴的热水。这一身酒气皱衣,我不好见人。
舒舒服服洗完澡才发现,我还没拿干净衣服,又不好让别人拿,只得先裹着旧的衣服,自己到衣柜里去取。
才发现我的柜子的颜色如此单调,全是黑色,连最新的几件司马姐姐替我做的衣服也都是黑色的,姐姐嘱咐的还真周到,我忽然在想姐姐的衣柜里是不是全是白色的。
忽然想在我的衣服中找到一件白色的衣服,不过难度确实蛮高的。但是还确实找到了,这件衣服和我其他的衣服都不相同,让我一时想不起来它是哪来的,可是对对长度还真是我,腰收在这么高的位置的人,天下间我估计就是我了。
一穿上身,找到铜镜一看,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这是黄小姐作的,因为这种样式我在轻身上和师父身上都看到过。想了想还是决定脱下,不过把它放在了比较显眼的地方,以便随时取来穿上。又找了一件姐姐作的衣服穿上,我知道那没有司马姐姐作的好看,但是确实很舒服。
出来时正值早饭时间,见到众人之时,不免又是一通问候,潘翔他们正说着说要去三叔那里打造兵器,这是昨天晚上和三叔谈好的,我觉得我也该去看看三叔住在哪里,便说吃完和他们一起去。
这天早上有些奇怪,司马姐姐一直没有看见。我问婢女司马姐姐是不是病了,她们说没有,说本来好好的,忽然说要做些事情,便一直呆在自己屋子里了。
司马姐姐毕竟是客人,但最近她一直是以主人的身份在照顾我们,我觉得我应该去问候一下,但是得到的答复却是她有很多事情要忙,不便见我了。
稀里糊涂之间,草草打扫完早餐,我便和甘宁、潘翔等人去探望三叔了。
这雪下得不小,整个襄阳一夜之间都成了白色,只有勉强可以从天幕上分辨出来的灰蒙蒙的哨戒塔,可以用来指引方向。即使这样,我出来之后还是想了一下,襄阳王府的大门是朝哪里开的,然后对对右边斜背后的城墙上最高的那个箭塔,再看看州牧府前的那对双塔。终于确定好方位。不过我立刻想到一个问题,“你们知道公冶叔叔住在哪里吗?”
不过令我惊讶的是,居然有人用更惊讶的神情看着我,然后齐声问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吗?”
“那你们怎么去?”
“本来就打算请你带我们去。”
这回有些鹾,三叔才来,恐怕襄阳还没什么人知道公冶翦是何许人也。
不过,这也容易,感到不知道三叔住在哪里不是我的错,我立刻轻松起来,便很洒脱地说道:“跟我来吧!”
去问老师被骂死的可能性比问师父被骂死的可能性要大,所以,为了过年的心情,我决定去平安风云侯府去找师父。忽然感到这个词比较耳熟,应该说非常熟,不过我居然还是用了两条街道的时间才想出来的那是我的封号。
可能周围的街坊邻居们都没弄到桃木,反正这时候木匠作坊没什么生意可以证明这一点。这年不是很好过,得在城内小心戒备,要是那些魑魅魍魉真的来伤人,那可就糟糕透了。忽然想起来今天是二十九,按习俗得今年最后一次祭祖。虽然以前我们家一直没这个步骤,不过今年我似乎应该做些事情了,只是姐姐银铃这时候却不知去向,让我不知如何开祭。我总不能对着父亲的灵牌,说您儿媳妇在外准备嫁给其他人吧?不过,我母亲是谁,我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这有些令人沮丧,左慈也没说,忆起昨日谈话,他甚至没提起我母亲。不过想起他描述的情况,当时左慈不过是个云游的邋遢道士,只是出于心中正义之念而帮我父亲见我,母亲那时才产下我,应该没法见人。这由奶奶和我一起去看父亲可以得出结论。虽然这样,但是这祭祀上贡时,要是母亲收不到就太对不起母亲了。虽然没有希望,但是我还是希望能从左伯伯那里再掏出点东西。
一路除了胡思乱想,倒没怎么苦思冥想,多是把我想好还要和老师商议的事情想一遍,趁着我还记得,得赶紧在今天找老师说一下。
平安风云侯府的匾额看来才清洗过,很是洁净。门口的门卫看见我就直接让开,请我进去,让甘宁他们还对我在这里比较有面子说了几句玩笑话,要知道这是我的府邸,所以他们的话语带着明显的恶毒的打击成分在内。
这个庭院是老师接了命令新建的,不能扰民伤民,所以这房子必然受到周围老房子的抑制,显得又窄又长,不过我不在乎,倒是不知道师父住得习惯不习惯,心下竟有些愧疚。
下人们一看见我,就没有人去禀报了,只是指引着我们去哪里,便继续忙自己的事情了。
和襄阳府一比,这里就显得小了,我在那里没住几天,但是在我的房间出来后我知道向任何一个方向走出一百步肯定在这个院子里,而这个我走了一百步就看到后院了,而向两边更是一定会撞墙。我给自己的解释就是这就是王府和侯府的区别。
我是个会自己给自己提很无聊的问题,但是通常我自己会给出更无聊的解答的一个人,这是今天我得出的一个最新的结果,我觉得这是我十八岁后成长的结果。也许还可以说明前十八年我很无聊。
我不是走在第一位,这是很奇怪的,更奇怪的是在最前面的人是陈武和宋谦。这让我们都停了下来。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你们来干什么?”两个十岁出头的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冒在我们前面的,发觉我们停了下来,还转过头来气喘吁吁地冲着我们笑。
“请公冶伯伯给我们打件兵器啊!昨天公冶伯伯答应我们的,没想到你们走的这么快,好不容易才追上你们。”
“才多大就要打兵器,吴越呢,你们仨不是常在一起么?”
“吴越在后面小南哥不是也有件玄铁叉,他不还小呢么?”宋谦看来跑的挺急,气喘地也急,脸红的和只苹果一样,而且脸上冒着热气。而发际间落下的雪花,很快变成了大滴的水珠。而陈武和他兄长没什么区别,只是他只顾喘气,还兼着眨巴眼睛。他的红眼睛在雪中和两颗血色的樱桃一样,特别醒目,那一头黄色头发上也蒸腾着热气。
吴越也追了上来,士家孩子就是不能和这些野孩子比,在雪中奔跑显然让他很累,只管撑着自己膝盖,喘着气。
他们身上的热气把衣服上的雪都烘化了,让我有些担心,我记得那个场景,不过这次施与和接受都换了人。我解开身上的厚厚披风,把三个孩子聚在一起,包了起来。
“小心着凉,早点回家换身干衣服。”司马姐姐也不知道忙着什么,让这几个小子乱跑。
“子睿这句话真是细心,如果是我看见这帮小子,我顶多踢他们一下屁股,然后随他们疯。”甘宁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夸我,还是在想说什么,他可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说。
“小心,这里有个水池,还有不少石头,小心顺着左边廊下走。”姐姐的影响力真是大,连我现在的口气都有点学着她,本来我以为我只会学老师说话,看来长大后我明白的事情也多了起来。这时看着三个孩子把我的宽大的披风扯来撑去,更多的是把它当玩具,而不是遮蔽大雪的披盖,而我却有种别样的幸福。其中最闹腾的是那两个
“来者可是子睿?”雪中廊下不知什么时候站出了两条大汉,雪将这二十步之间的视线遮蔽了不少,一时无法分辨,但是声音没有任何削弱。
“师父正是我,请问三叔在哪里?”我赶紧行礼,惹得众人全部随我作揖,连三个孩子也都随着我们,不过吴越先躬下身去,而那两个显然在学,看看吴越,再看看自己,双手笨拙地抱拳躬身,伸进近在咫尺,看不清前面的师父,但这个看着确实很有意思。未想风起,将那三个小孩身上的披风吹跑,正值礼毕,向右猛跨一步,探手即绰袍在手。感到自己的身手没有什么迟钝,正好又在师父的面前炫耀了一把。
“子睿身手不错,找我何事?”廊下另个人发话了,看来今天雪真的很大。
这种该死的天气,我的银铃会在哪里?
终于第一次在脑中没在姐姐的名字前加上姐姐这个修饰的词,忽然发现这个确实是我所面临的最困难的问题:将以前银铃的姐姐删刈而去,而将妻子的身份引入。
三叔先与他们稍作交谈,而师父则把我拖留在廊下,“子睿,你的事情他们可知晓了?”
我摇摇头,我想现在这个消息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至少在朝会之前不要外泄。师父看来意见和我一致,松了一口气,拉我进去,顺便告诉我三叔暂住与此。
三叔显然兴致颇浓,立刻拉着我们去他的新的铁匠铺,还说着以后要到城外用南边的荆山上的急流借用水排鼓风,否则热度上不去,不过暂时够了。
“暂时够了?既然你说热度不够,但怎么现在又够了?”我注意到这个地方有些奇怪。
“是啊,制一两件铁兵器热度还可以够,大批一起铸造就不行了,不过铸青铜兵器够了。”
“铸青铜?”这个整饬军备是我的主意,但是老师不能拿青铜的和铁器放在一起比啊,这会让我们的士兵吃很大亏的,我甚至想起了在我手中断掉那截长戈,我不能同意老师这样做。
“怎么了,看不起青铜么?子睿啊,你知道吗?我大哥这支荆州军算地方军队,你该知道他们所配武器的限制吧?”
“对,这我知道,我们所铸之兵,成色必须低一些,炼温也不能过高。总之一定要比司隶的差,但青铜之剑怎能和铁兵争锋?”
“青铜有六齐,你知道么?”
我回头看看其他人,他们正你看我我看你,看来都不知道,我隐约记得老师说过这个东西,但是我还记得当时我正是从一个梦中醒来,随即又要睡去的状态。
“六齐是指青铜中锡和铜的比例,锡多则软而轫,铜多则硬而脆。如果用分金铸练,轫者为柄,硬者为刃,中者作身,其兵未必比铁器差,虽然不一定超过上等镔铁所铸,但是胜过其他兵器,我想没什么问题。朝廷只盯着各州铸炼的铁器,根本没有把青铜之兵放在眼里,只因六齐同铸之术,已没什么人能完全掌握。我又看过库中之兵,虽然够硬,却不坚韧,易折断,显然是全部用了硬而脆的那种配分,我试了试一个力大之人都可以掰断,这种兵器拿上阵去,是罔顾士兵性命,绝不可如此。所以,我就要用分金铸炼之术,打出一批可以和最好的铁器匹敌的青铜利兵来。”三叔把我们说得稀里糊涂,反正青铜不用来铸兵已有了很长时间了,也许青铜兵器等库里全用完,就会成为历史中的名词了,以后也许会成为传说中的名词,但现在看来将会成为我们荆州未来主要装备了。
看着三叔的自信的笑容,我才暂时放下心来,而那三个小的真的没一刻安宁,只有吴越还不错,依然撑着我的披风,而那两个已经在雪中打起雪仗,在雪中的襄阳大道上追逐起来,根本不在意在身上落下的雪。吴越有点大哥的样子了,还在教训他们,说我快生气了。
“吴越,用雪砸他们!宋谦陈武,你们小心了!”回襄阳后一直没有看到他的这手绝活,又看着宋谦陈武这么调皮,显然我觉得给他们找个可以管束的大哥应该是好事。
吴越很文质彬彬地把披风递还给我,向我们鞠了一躬,而我则招呼大家停下来看看。他们笑着认为我是童心未泯,而那两个小恶徒,还笑着蹦蹦跳跳挑衅,让吴越随便砸他们,然后随时准备躲避。
“陈武的发髻,宋谦的发髻,陈武的鼻子,宋谦的鼻子,”吴越不断的报出他要攻击的目标,而同时,那些被报出的地方在我身后面慢慢大起来的惊异声中一个个被击中。他的手极快,抄起一团雪,稍一捏就贴地出手,出手后即中,在击中之前空中又已多了一个雪团。而那两个已经很努力了不断的蹦蹦跳跳,但是还是看到白色的痕迹在他们的身上依次准确重复出现。
“陈武的屁股,宋谦的屁股。”两个小恶徒不得已开始决定放弃正面的躲闪,而是转过身去,包着脑袋,所以显然那两个圆滚滚的目标很招惹视线,让我都想上去踢他们一脚。
“怎么停了?”我缓声地问。
“算了吧,子睿大哥,他们衣服会更湿的。”
“两个,过来,快谢谢吴越大哥手下留情。”我面无表情,我觉得我的目的已经达到,至少两个以上的人对吴越充满了敬佩。两个小的更是佩服地团着吴越问怎么练这手绝活。而我则稍微把这个孩子在秭归的事情和几个大人说了一下。
“我该给他打几个铁胆,这样战阵上都会有些用处的。”三叔显然也对这手本事在战场上应用抱乐观态度。
这是城东的老铁匠铺,雪中只有这里还是一片红光,临近那里已有热浪袭来,破旧的牛皮鼓风囊好像刚刚补过,颇有些像一只鼓足了气的蟾蜍。不过在我的记忆中,只记得以前姜老头牙疼,据说就是请这里的师傅拔的牙,而我记得这件事的理由是,拔完牙后,姜老头吃不好睡不好,最后导致脾气不好,让子涉好几天提心吊胆,我也不敢去他家找他,结果那几天过的很不愉快。想完这个事情我还情不自禁地用舌头舔舔牙,觉得我的牙还不错,看来不用怕在这里挨一钳子。
铁匠铺里像个炭窑一样,黑乎乎的,几个忙碌的人在里面就像几团灰影在飘荡。那三面开的通风窗口不时飘进一阵雪花,只是这室内却是非常的炎热。那几个刚刚用手打完雪仗的人,正在烤着火。而三叔一进去后让我们少歇,而他则严肃起来专注地看着锻炉中的火。
“火的温度还不太够啊?”三叔在一个有些紧张的伙计的帮助下穿上了铁匠的皮护胸,一边看着红红的火苗,一边说着,“剑峰,怎么回事?”
“师父,这儿的木炭不好,又没有黑石。他们也不知道黑石是什么东西,讲来讲去,他们还是把木炭给我们。”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年青人显然是这些人中首领,三叔就是在问他,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看来三叔的脾气可能不好。(中国人使用煤炭炼铁记载于公元4世纪的《释氏西域记》,说明公元400年前中国人肯定已经掌握这种技术)
“噢。”三叔皱着眉头,似乎在想着办法,盯着火焰,随口吩咐:“剑虎,剑彪鼓风。”
两个更年轻的小子立刻跑去我们身后去鼓风了,随即火色稍淡,三叔的脸色也略缓,“看来再用水排就能大炼兵器了。剑飞拿锤子来。”
剑锋赶紧递过了锤子,那个剑飞可能在略远处。
三叔指着火中几块并排的赤红的坯子,“剑翼,你来说哪块可以打了?”隔了一会儿,三叔发觉没人回答他,依然盯着火,又加了一句:“剑翼,没听见我在问你吗?”
我感到场中的尴尬,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师父左手第三块。”声音从背后传来,我们都回头,鼓着风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怯生生地回答。
“剑翼!你怎么在那里?”三叔抬起了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人,又回头把所有人看了一遍。“剑虎呢?剑飞又在哪里?”
“他们……出去买木炭了。”那个叫剑翼的后生小心翼翼地回答。
“木炭昨天晚上就齐备了,以为我昨天晚上没来查看吗?后面全是。”三叔不怒自威,几个孩子都很是害怕。
“啊,今天下雪……”那个叫剑锋的大师兄样的人连忙出来说话,却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木炭应该更贵是不是,就是因为我们觉得木炭多了,就想卖掉点。”
这是一句很有意思的谎话,因为我们都能听出他在找词说瞎话,他也知道骗不了,所以他堆着笑,显然在逗师父开心。
“你们还蛮会挣钱啊!”三叔脸上很诡异地一笑,然后就开始在铺里面找起来,他似乎还嗅了嗅,但是摇摇头,回身对我说:“子睿,三叔鼻子早被烟熏坏了,给我闻闻哪有肉味。”
我依言过去,果然闻到了淡淡的肉香味,但是这炉内扬起了的热浪让我无法靠近,也让这股肉味显得若有若无,不过最终我还是看到了一个瓦罐,我觉得那股味道就是从这里来的。
我远远指了指,不明所以。三叔好像不太惧怕这种热浪,我看到他脸上被火映出的红光和油光。他把那个瓦罐提起来看了看,随手放在炉子旁边火小的地方。
“铸剑之炉用来炖肉,偷嘴也不怕宝剑受辱吗?既然已经炖了,撤了火不是糟蹋肉吗?”这句一样很有意思的话让大家恍然大悟,接着背后忽然到来的一个人的声音让大家更加明白。
“大师兄,蒜买到了。再不放肉熟了,味道就进不去了。怎么这么多人。各位,你们要打什么,大的不敢说,刀枪剑戟……什么的……”这么多人都让开了一条路,足以使他从中间找到一条直线走到他的师父面前。所以,他很自然地感受到了师父不知何样的目光。
“剑飞,先放蒜。”老师摇摇头,我特地留意地看了一下,剑飞经过剑锋时,剑锋脸上毫无表情的表情。我还注意到三叔的这帮徒弟们一个个都很壮实,但似乎都又有点读书人的感觉。与我在北方路过的铁匠学徒,气质上差得很多。
“还有一个剑虎干吗去了?”三叔依然严肃而缓缓地问道。
在他们支支吾吾之间,我也帮着他们已然慢下来的鼓风的手,帮着鼓风,带着同情而恶作剧似的目光看着他们。
我的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转头一看又是个壮实的小伙子,在我想到他的身份前,他已经作了自我介绍。
“新来的?好小子,好高的个子,也结实,彪,你也太坏了,又欺负师弟,出工不出力。喂,你叫什么,我叫剑虎,你叫我虎哥就行了……师父不会在吧?”我点点头,顺势给他让出看三叔的空间,而他刚和三叔对视一眼,就有拉我给他挡住的想法。
“剑虎,你去买酒了,是不是。”三叔脸上也没什么生气端倪,只是淡淡地说了出来:“打铁喝酒,锻炉炖肉,犯我的规矩;不好好炖肉,看见我来了就藏,失了礼仪。晚上,每个人给我把《论语》知礼、食脍之篇抄二十遍,我的打铁要诀二十遍,否则谁也别想睡,现在先给我干活。”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痛苦的神情,但是没人敢提出反对意见。
三叔还揭开了罐口盖碗,随口说了一句,“再过一刻就可以吃了。”才让他们又恢复了一些神采。而我们这些旁观者显然对这个事件都有些忍不住想笑,不过还是尽力忍住,倒是那几个孩子没怎么明白怎么回事,吴越可能明白了,但是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管着那两个兄弟,只管继续烘手。
“好吧,翔子,过来。”
“哎,三叔,我在这里。”他也和我一样称呼了,让我感觉和他又亲近了些。
翔欢蹦乱跳地就过去了,让苏飞好好数落了一下,曰之:“庄重!”甘宁却乐得看热闹。
翔从腰边松下系绳,自前摆下取出一条长长笔直的皮囊。从中间抽出一根细长的兵器,此兵器长约两尺半,如一根铁针一般,只是长了不少,相对的也粗了不少。
“此兵唤作避波分水刺,与甘宁大哥练武时被甘宁大哥的流星锤砸弯了,虽然后来请人捋直了,但是还是有些弯绕伤痕,还请三叔帮着再铸练一下。是在因为用的时间长了,舍不得换,就想用这个。”看来他开始当水贼的时候肯定很小,这让我很自然地看了看陈武。陈武显然也在端详着那件很特殊的兵器。
“这是水中之兵刃吧?在陆上怎能再用,还让兴霸的锤子给砸到了,重炼一下吧,保证比这个结实得多,只要别挨锤子,大概和别人的剑互击也没什么问题。”三叔仔细端详着,我也在端详着,这种兵器我真的第一次见到,不过这既然是水下兵器,当然会有所不同。不过我挺喜欢这种兵器的。因为我不配剑的原因主要除了是我没有剑术,又对这种短柄双刃的兵器心理上总觉得不是很好接受,相对来说,天狼的柄那么长我让就比较喜欢。
“三叔,能不能替我也打一件这样的,我想用这个当佩剑。”我很快提出了要求,因为我觉得现在的感觉是越来越喜欢。
“智哥,这个兵器当佩剑样子可能会比较奇怪,我都一直挂在裾摆下。”
“可以当,”三叔插话了,“不过,你会刺术吗?”
“我没有听说过,不过我觉得我很喜欢这种兵器,反正我配剑也只是摆设。”
“那你过一会儿到我住的地方,你们也来,我给你们看件东西。”
其后,甘宁定了一柄大刀,苏飞定了一杆长矛;三叔连宋谦要的三十六斤方天画戟,陈武要的二十八斤铁枪都答应了下来,甚至还问吴越要什么,吴越没什么要求,说和我一样就行了,三叔指了指手中之刺,他点点头,还问我的长兵器是不是家中浑身刺的那个怪家伙,他也想要。三叔表示只能给他打个铁的,而银现在没有办法铸炼出那么坚挺的刺,但这已经让他很高兴了。
而我三叔还建议我换件长兵器,但我觉得天狼挺好,他说他知道我的一些想法,他会替我打件满意的,不知道三叔为什么对我用天狼有些反感。
时值正午时分,平安风云侯府的官仆来请我们回去用饭,我们便离开那里。走之前,我还很客气地对三叔那帮徒弟行别礼,还提醒他们别忘了吃东西。令我很惊讶地是他们立刻对我还礼,其礼非常规矩周到扎实,绝不似宋谦陈武般的现学那么别扭生疏。
那天的午饭我是在我的府上以客人的身份吃的,还没有吃安稳。一个师娘在外行医,一个师娘没有出来,而快活地宴席上“肆意胡为”的老师师父对有三婶在旁的三叔问这问那,“猫儿,猫儿”的称呼不绝于耳,让刚刚威严无比的三叔毫无办法,只乐的下面我们这帮人只顾着如何遏制喷饭,而三婶似乎也很有兴趣,扶着饕餮般吃相的小公冶长,一边听着我们谈话,一边笑着看着三叔。
接着就变成对我的盘问,三叔显示他作为长者中很不应该、毫无道义的一面,他努力并成功的把话题转到了我身上,方法是又讲了一遍天狼的起源,只听得一干人众嗟长呼短,只有师父稍嫌镇定,可能他也听说过这个东西的来历,却苦得我被众人盘诘。
老师的大儿子也参与了对天狼的讨论,不过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地方。
众人中也有人感觉不对劲,但是还是师父首先说出了不对劲的地方:“韦何的音线为何变得如此之粗?”
对,昨天我和韦何兄弟两个说过话,韦何昨天还是个童声,今天就有些破锣的感觉了。
“这怎么,男孩子变声了呗。”老师很理所当然地回答,“一夜变过来的。”
然后,老师还对我们又传授了一堂男孩子成年的基本知识,拿自己的两个儿子对比两个人的脖子。这让我摸了摸自己鼓起的喉结,我还决定去摸摸我的银铃夫人的,想到这里我立刻脸红了。师父和三叔都说一定是姐姐教的,这甚至让我窘迫紧张了一番,后来发现老师试图狡辩抵赖,后来还是被迫承认是师娘教的,才让我心下放宽了起来。
老师他们没和我说昨晚的事情,我也决定暂时保守秘密,只是这样姐姐回来后我很多事情会很难和人解释,但也只能等朝会结束后再做打算。
饭后,三叔和三婶耳语了片刻,三婶进去取出一个长盒子来,虽然我知道三叔要给我看和避波分水刺有关的东西,可以看那盒子我就总觉得是放一张琴的。打开一开,却是只长笛。(笛不是汉族的乐器,它由西域各少数民族创造传入,早期可能是用来牧羊,甘肃曾发掘出只有三孔的玉石之吹奏管状乐器,可能是笛的雏形)
这支笛子似乎完全由长沙附近的那种斑竹的细杆所制,长四尺有余,虽然已经切下制笛,但颜色依然保留着鲜活的翠绿,其上不均匀地开有一列八个孔一字排开,笛子在这排孔的背面还开有一行两个孔。拿在手中,虽然觉得手感很好,却比想象中重了不少。
“你会吹吗?”
“能咕哝出声,但是从来没吹出过调,姐姐当年曾经教过我的,不过后来邻居都支持不住,劝姐姐和我不要再让我学笛子了,我就罢了手。”众人皆笑,只有上面的三位长者和我对视了一眼,最后三叔抓住了三婶的手,笑着发话,“你吹一下看看。”随即,师父就堵了耳朵,旋即,又被老师无情地拉开。
这让我有些紧张,深怕什么声音出不了,那会让人笑;又怕发出那令人陷于疯狂的鬼腔鬼调。我知道完成上述两种行为对于我来说难度都不高,所以我很是紧张,拿着笛子对了半天手指头,毫不容易对好手指头,却怎么都出不了声。不是老师提醒,我甚至都没发觉我一直没吹气。不好意思之后,重整旗鼓,才终于鼓弄出声音来。但是刚发了一声后,连我在内都表示出了惊讶,我则赶紧摆弄起来看个究竟,因为笛子发出了怪声,其音恰如笛中禁锢着一个哭泣的女子一般。尤其是对于场上已婚男子来说,这声触动更是大。显然我属于触动比较大的那一类已婚成熟男子。
所以我很细心地查找问题所在,却发现笛尾这一段竹节似乎与上面有裂痕,翻看一周发现是完全裂开的。心中忽然一动,猛地掣开,一根近四尺的暗黑的刺就这样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了。
“这是我师父也就是我岳父打造的。”三叔攥紧了三婶的手,继续说着:“当年,我在邯郸学这手艺时,也就是十年多前时。”三叔又看了看我,“师父想把制银兵的配方找出来,因为银软,想依当年匈奴冒顿单于的方法,以血铸就,又只能等候血光之灾之时,否则我们会被人诬为茹毛饮血的畜牲。那年夏天,天下再次大诛党人,邯郸城东的荷花池一夜之间全红了。师父连夜开炉大炼,以山西解良之黑石为燃底,熔家中所有银器,只打了这根长刺,其他全都火耗,师父这样做,只是想试试其坚,解心中困惑。”而我心中则在牵挂这些党人,因为父亲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那夜荷花开,池边血迹尚未清。我们打九次,熔九次,淬九次,至次日黎明,只有我和师傅两个人还坚持在炉前,最后一次淬完火自水中取出之后,我们已经疲惫不堪,当下打磨一番,随意一刺,本未报希望,未想竟入砧铁一寸有余,我和老师自是非常兴奋,忆起当时白光一闪,血滴莲花,便命名为莲花血滴刺。”
“只是,我们的成功终是铸在众人的血泊之上,师父事后也总是心神不宁,看着刺就觉得这刺上束缚着众党人的冤魂。我们将刺扎藏于新竹中,以避戾气,可师父精神还是一天比一天糟,身体也是越来越不好,那年冬天把燕姬托付给我后,就过去了。”三叔看了看三婶,用手轻轻拍着三婶在他另一只手中的手,似乎想安慰什么,三婶只是低着眉,点点头,没有因为伤心而哭出来,可惜小长没法体会父母亲的感觉了,只能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父母亲。
“我请人作了这样一支笛子,常在岳父墓前吹奏,以安慰他老人家。”三叔顿了顿,“现在我早已不在邯郸,老丈人的坟也在黄巾之乱后被踏平再也找不到了。这既然是天意,我想就把这个转送给你吧。恐怕只有你能用它了。”
所谓天意,恐怕只有我们几个人懂。而我接过刺时也正暗暗地下决心,“为人子,当履父母媒妁之命,当报杀父弑母之仇。虽然父亲的血脉没有系附于这刺上,然智为党人之后当为党人洗刷这不白之冤,无言之仇,用那些陷害他们的人的血让我的莲花血滴刺放出它银的光芒,洗刷父亲身上重重黑幕般的冤屈吧!”
中平二年腊月二十九,今年祭祖的最后一日,我与众人之前,暗自祭拜各位先父同僚,祁祝日后以奸人之血祭众位被冤杀的忠良贤能之士。
那一年,我十八岁,银铃二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