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一半,忽然想着自己这一身賨人打扮似乎不是特别妥当,不过也不想回议事厅中询问,免被某些人取笑,还指不准当众被说什么令人难堪的话。
这日天色很好,光天化日之下,杵在寨中空地上久了似乎令周边所有人不明所以,还是得赶紧想出解决办法。
当机立断,其实也只有找周边賨人问自己的衣物在何处这一条路。所幸留在这里的賨人大都知道关于我的一些事情,也很是热心友善,互相帮着询问,便迅速帮我找到自己的盔甲衣服。一番穿戴整齐,梳篦好头发,属实没有找着合适的头冠,看着賨人们各种兽皮甚而兽首的头饰,虽然心有所动,但做的是朝廷场面上的事情,不能如此肆意。幸得寻着一根发簪,还是琪姐给我的那一根,看着甚贵重,特意坐在自己的被褥上小心翼翼箍好。这一番真是花了我一阵时间,还请了懂汉人发髻的賨人帮忙。然后带上兵器,乱世中我那种身份加这身打扮,或许能让人更有信心。
再回寨中心时,总感觉房子又少了一些,但是议事厅大屋前鞋履多了不少。除了常见的芒鞋葛履,还有汉人式样的布履,骑兵常穿的短皮靴。
应该从外面是来了很多人,正在上面议事。
有些不安,因这一切是送我走了才发生的,便越想心里越不落实。
再次漫无目的进退失据在寨中心空地上,仍是有些不妥,便赶紧上前。
门口两个持铜戈伫立的侍卫旁有一个欲言且止的汉人打扮的侍应官一直关注着我,正如我一早注意到他。上前与他拱手说道:本欲拜见,但看这形势似是头人们正有商议,此刻上去或许不合时宜,若头人们商议结束,便说我来过,见此情景便先告辞,回来再拜访各位头人。
那人也很是客气,赶紧回道:“头人说,若辅政大人回来了,可以直接进去。”
用了回来,显然做好了商议完成等我回来再和我谈的架势。我必须进去,免得木已成舟,只能顺水如舟。忽忆起顺水不如舟,江河徒空流,心中喟叹,时日过得太快了,还记得那次荆州之南的乱事。
但现下再无时间多想,当即卸下兵器,请他们收好。除履登阶,无有迟疑,侍应也跟上来。见他上来,便在门口稍待,请侍应进去通报。已听得内有人慷慨陈词,口音有些重,一时不明其意,隐约有用兵往何处之辩。
内忽一时安静,少许,有邀:“有请辅政大人。”
一进门,看到一个黑衣服熟人。或许不是特意针对我,只是这个人来得凑巧,心中略盘算了一下,大抵有点明白怎么回事了。
这人一见我就笑,衬托着黑衣和黝黑的面庞,那一口牙极白。
我记得,他的伙伴们都叫他季二猴子。他身手之敏捷,世所罕见,恐只有梁上君子可比,对此记忆深刻。
賨人礼数并不与汉人有差,只是没有朝堂上的繁琐。先与众人行礼,再转向他,靠近后,玩笑般作势要打他,此子果然故意应景,瞬时翻出席面躲避,真如一只受惊的黑猿。
众人皆大笑。
稍加寒暄,他原也是賨人后人。此行之意,是奉巴侯家令前来联络賨人一起走江州去成都。心中更加安定,果然如此。
他还说,平安风云侯动作好快,这便回来了。
我说,我因着正装尚未去成,今衣……冠已正,正待前去,我为朝廷卿士,特来再次道别,以免缺了礼数。况且,你岂不更快。按时日,江州没打之前,你就往这赶来了吧。
这不还是没赶上,我才到族人地界,便听说各家管事都被您给召集过来,这小弟我才跟过来了。
非我能为之,上座着,吾襄阳邻家之姊也。
他们倒也坦诚,大家心思方向一致,略有区别的是请賨人先去何处。巴侯希望走东线,我则希望走北线。过了江州,后面到成都东边那一片山脉之前,也是适合骑兵纵横的地方,没有賨人襄助,巴侯军队不敢擅进。
共敌莫若分敌,自北去成都,若东线之敌退回成都相救,何如?毕竟董贼之首在成都啊。
成都东有龙泉诸山,横贯南北,将平原之地一分为二,虽不甚高峻,却也有些崎岖,不宜骑兵往复,我本欲先取此山一线,将敌一分为二,劝降东边之敌。若不降,在山林之间灭之,不比在平原之上为优。此围酋首之城以灭援也。
我言既出,众賨人头目,都颔首称是。
小季尚有不服,似乎将要说我有私欲。以賨人品行,应该不会隐忍不发。
我拱手向众人行礼,与小季相请而出。
一出门,赶紧贴近,小声道:“你应知越侯之事吧?”
“您不就是越侯么?”他仍大声回道。
“我之前越侯是谁?姓什么?我如何自雒阳去接了越侯之位?”
他稍有迟疑。
“今上和先帝如何登基?”
他好像有点恍然,虽是賨人,却一直跟着宗室,宫闱间有些事总该是会听说的。
“我让夫人留于垫江,信收到了么?哦,你直接来这里了,应该不知道。你们表现得越好,世子越危险。他毕竟是能……世间还传我是那位,陛下皇后都有意让我认祖归宗,我都坚决不认。他本就姓刘,现在陛下身体还不好,皇上又立了太子……你要不要修书回去问问……或者我写给他,哦,或许我不用写了,垫江那应该把信送过去了。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前几年幽州刺史王大人,还打过合肥郡王的主意。(注:正史中,由于前面两位皇帝的先例,王芬准备立合肥王为帝为史实,实际上,袁家也曾想立刘虞)”我努力把所有思绪都丢给他,不替他想,说服人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自己说服自己。
现在要达到的效果是他若倒向我们,要听我们的,他若一意孤行,需考虑自家主公后果。而他偏偏不能替主公定夺,若他要回去求个定夺,这一来一去,我这事情就定了,若他一意孤行,在众人之前不肯退步,他也未必说得过我这种在雒阳官场混迹过的。况且,我信任他和世子之间的兄弟情谊,那是为了已经落难了的兄弟的幸福私闯过有凶徒——鄙人坐镇的民宅的。想来此间不甚正经,不宜载于史。
“前越侯之死,一直是悬案,上令我去,旨意本就为平乱加查案的。但时至今日,朝廷从未要求我给个交代,也再未追问,此为何意?稍想一下,也不难理解吧?”
虽然他们都还年轻,但是想想,应该还是容易想明白的。虽然封了巴侯,但是封地却没有,还是老师帮着安置的。
话说,老师都不点醒他们的么?还是觉得他们理应理解,或者说巴侯为天子取巴地,天经地义。其实我和巴侯世子及其诸多年轻部属颇为相得,期间我亦无己私。
更可怕的,是老师可以培养着他,是为奇货可居?想来又不可能,其父虽早无锐气,然烨非可控之傀儡。
我与他返回大厅,躬身再拜各位大人,各位賨人头领也赶紧回礼。
“此为天下之事,然勤王诛逆之事,所可为者皆为义举,賨人之名,定当名震天下。而如何为之,还请诸大人商议。智今先往探视剑阁逃难百姓,以明天子抚民之意。”
难得见到度姐姐正经回礼的表情。
我自以为场面上已经倾向于我,鄙人相较淳朴的賨人还是可以称之为老奸巨猾的。
其实,我还有一个对我有利的地方,这是我看到小季是忽然想到的。当初董贼入川,巴侯及诸从是撤了的,而我是居了高位还自己进来的,又孤身来寻他们的。以賨人心性,应该对巴侯是有些不屑的,而对我稍有敬意的。
赶紧出来,季猴子竟然又追了出来,是一个忠心又心性淳朴的小伙。
越侯大人,楚公亦曾劝我们不要过多练兵,老侯爷不管政事了,而世子……不听,我等不姓刘,之前虽有耳闻,但因寄人篱下,自忖无此嫌疑,便未曾想过此中关节。
“希望公路兄不会动什么心思吧?”
“啊,你是说,他与世子联姻实为……”
“嗯,嗯,不要大声。过来说话。”
拉他到个寨内僻静角落。
“你既是賨人,又生于巴地,该知道经学谶纬之术吧,这百年来,我大汉谶纬之士多半出于此处。董贼为何入蜀?卿知否?呃,汝知董扶否?(史实人物)”
“听说过,他说什么了?”
“刘焉大人曾请董扶谶曰:汉室将颓,王气将盛于益州。上奏疏,请复州牧制,便请为益州牧(注:史书有载)。未想,此人为董贼同宗,为其所掳,这才有入益州之事,唯恐我等自侧掣肘,故意施压于我等,未想我也是年少气盛,这才有今日之事……”老师是不是已经看到这一步,所以才特意让我代荆州牧,我犯了事情,他便回来了,也未曾为此怪我。
“现在儒家经学之士,多以谶纬之术为天命之学,故吾等今皆有杀身之虞。可曾听孝武皇帝时曾有一说:代汉者,当涂高也。(注:此说非常有名)何为当涂,《韩非子》所言之朝堂也,我为辅政卿,朝堂之上为高者,且立于陛下身前上阶,又为最高者,此吾之嫌也。又或称当涂者,巍也,巍者魏也,直指魏公孟德兄。因当涂之典首出韩非子,为韩国旧语,韩者,林遮日蔽韦也,又曾封为韩楚公,楚,林庇也,亦有其嫌也。当涂者,又解为当途之行,此公路也,故随侯亦在嫌隙之列。今,你两家结亲,你家姓刘,他家当涂,祸临比近而不自知乎?”这些,有些仍是那日在阆中所闻,有些确是坊间传闻,本一笑了之,但此时一旦串联起来,不仅他双眉紧锁,我都后脊愈加发寒吗,转念一下,我有点自己吓自己。
“君可知,荆州大军为秦军之后,西北长史反倒在前。秦军竟以五斗米教围攻葭萌,此间厉害,当真难解么?”
这孩子实诚,听了我一阵,行礼:“受教。为何君侯还要如此杀敌。”
“我不是此番觐见,未去雒阳了么?不为当涂者,以避嫌矣。毕竟,我与蜀人有约,亦是为国杀敌,又留可问罪的把柄,朝廷如何处置皆可,唯独在此时此地,没有任何谋反的机会。兵,并非我部,我便逃脱了种种嫌疑。”忽然意识到,一旦灭董,我怕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是赶紧离开这块王气之地。恐怕,这块王气之地也必须分作几块,才能让有些人安心。
最后交代一句:“回去你代我向世子口述其意,勿留书笺:刘氏宗亲或胸无大志,或贪财好物。勿使德闻天下,功名盛于诸侯。”
我很佩服自己的急智,或许我需要经历很多紧急时刻才能过好这一生。
若没有,或许我真帮不了这个天下百姓更多。
或许我就比较适合有事平事,没事肇事的生活作风。
其实很多事情,我是知道的,但临到关键时候,我才能忽然把一切事情串起来。
或者说我的运气其实有点过于好了,小地方会有点倒霉,大处尽是天助我也。
赶紧告别小季大人,这才离开。
候我之人,仍静待于寨门,忙致以歉意。他们却说,我让他们休息许久,正好醒昨晚宿醉。
他们皆步行,自己骑马似乎不好,便在寨外林边下马牵马随之步行。
林间促狭,上有树木茂盛,入如晨昏相隔。枝叶筛着日光,洒下点点星辰。脚下一条细径遁入无尽清幽之中,耳边只有风拂树叶沙沙声。
转过一片竹林,豁然开朗,缓步登坡,天却不知何时阴了下来。渐渐云雾浓了起来。稍远处山上,悠悠趴着一朵惫懒的云盖,耳畔小溪潺潺,百步之内应有水流,更有鸟鸣啾啾,不绝于耳。
忽有孩童蹿出,似是原本在周边玩耍,看到我,就当看到一个稀奇的物事,围着我,笑着,不明所以。
有个賨人大哥笑道:“这位汉人大人,这些孩子怪喜欢你噻。”
中间有一个穿着稍整齐的,看着眼熟,此子看着我只管笑道:“大人,不记得我喽。”
这声音倒好记,这孩子十岁光景,声音却有些老成,加上穿着如此,定是家教甚是严谨。
“不是和你说过,我要来看望你们的?怎会记不得。还有多远?”
“沿山路上去就到了。”
及上,果然又是一个寨子,不过这寨子明显就有了我们汉人聚落的样貌。以竹为墙,围出个不知深浅的小城。目力所及之处,正门后有大道,地上挖有沟渠,铺有石头,浅浅有水流过。
“水自何来?”也不需解释,一阵风过,吹走一团云雾,露出一块崖壁,有溪流自崖侧瀑流而下,汇潭于城东。
此城建于坡上平地,西临渊,南贴崖,只北沿一条山脊小路上下山,怪不得孩子皆在此山下路边玩耍。内里土房,木屋,竹楼皆有。平地多夯土茅草顶的房屋,斜坡则多竹楼,高处木屋则似乎是议事的地方。
这里似乎除了賨人是很少见到外人,很多人停下手中活计,拢在路两边围观我。
这里小点的小孩都拿着木棍木剑玩着打仗的游戏,成年男性几乎都穿着类似盔甲的物事,不过手中有可能拿着个藤筐,或是竹篾编的什么东西,甚至有位老兄拎着个捣杵就出来了。女人们则多是缝补,还听到屋内织布的声音,还有的也不避讳,就在那给小孩子梳篦着头发,若是空着手的,似乎有正浆洗衣物,正自甩水,或用裙裾擦手,也稍微围拢过来看看热闹。
少时,有人出迎,此人二三十岁光景,中等个头,礼数周到,言语老成:“大人有失远迎,失礼!我等闭塞巴山中甚久,当年便听说平安风云侯的大名。在下贾龙,益州从事,前日已听闻大人将至,今甚幸得见大人。”
言毕再躬身,某自还礼。
“诸官民不降逆贼,忠勇可嘉,智自当表奏陛下。今我与义兵至此,望可一举破贼,使卿等可返家乡。”忽觉得这个时节来,一是正好破了郭将军那一路,乘虚而入,或可一举成功;二是勿使董贼得春耕,哪怕打成僵持,也必须迫于成都之下,时间越长,董贼越难坚持。
他们对外面的认识仍在五年前。而且他似乎也希望我把一些好消息带给这里的人,所以也没有请我去某处私下谈的意思。
“不知郗刺史今在何处(正史里刘焉入蜀前最后一任益州刺史)?”
“传闻死于白帝。”听语气他对这位郗大人还有些感情,便不好把自己当年在秭归听到的那些事情都告诉他。
“唉,曾劝他号令全蜀一起反抗,他却说未得圣令不可如此,否则即便保全全州之地也是死罪。”言毕,轻叹一声。
围观者皆静默,没有人对我有敌意,显然他们都知道董贼就是为了图谋益州。同患难的人之间显然都有默契,也没有人多讨论些什么。
“此番欲请賨人一同灭贼,正好听到剑阁父老在此,智,身为朝廷卿士,当来探望。”
“风云侯大人客气了。唉,若我们那刺史稍微有点胆识,也不至于整个蜀中一盘散沙,或许也不需朝廷派兵了。”他仍纠结于此。考虑从成都到这里的一路的交通,显然,他是有想法的,知道无法在平原抵敌董贼铁骑,故而选择山路,且投奔了賨人地界。想到他或许跟着郗刺史逃到了江州,却决定到此处收敛兵马百姓。此人是个人物,不由得多看几眼。
这位贾大人说此间不仅有剑阁人,也有阆中等地逃难的百姓,此外,其他各处也还有些汉人聚落。现在这里董贼驻军也不敢进剿,但他们一直准备着打回故土去。
其下,对诸官吏百姓长揖为谒。诸人回礼,同仇敌忾,上下一心。
将外面情势一一说明,包括这五年内天下大势都稍作介绍。
人群这才兴奋了起来,很多人都想参战,说准备了快五年了,终于可以打回去了。
却在人群中见到另一个年轻人皱起了眉。
我示意可否到一旁叙话。
贾大人令全寨之人整饬好军务,备好干粮,却与我一同拾级而上,唤上那位叫“公衡”的青年,一同商议。
少时来到一座简陋的木板屋中,似乎就是他们商议事情的地方,亦只我们三人。
他自称叫黄权,阆中人,本地为吏。葭萌被围时,他数次谏言往救,阆中令皆不听。后闻葭萌破,令欲降,他便与不愿降者弃城而去,东投于此,后与南来之贾大人及剑阁撤来的人合于一处。
忽,贾大人往门外喊道:“孝直,你也进来!”
益州话唤孝直类似荆州言之小智,倒让我恍惚了一阵。
进来的却就是那个小孩法正。
还说,剑阁人撤来此处,竟是这个小孩的主意。
益州多能士啊。不过他们似乎不愿离开家乡,是故只能为吏。
“公衡先生,众人雀跃,卿何故皱眉?”
“君侯既言此番是诸侯用兵,恐最后一击难为也。”
我不禁笑了,再加一句:“愿闻其详。”
“似乎君侯亦以为如此?”
我的笑容显然已经提醒了他我心中所想,亦是之前为何我要劝阻住巴侯之故,但我想验证一下。
“因既是诸侯共讨,那初期必是全力以赴,多占实地为利,必锐而难当,董贼左右难顾,腹背受敌,必节节败退。然最后逆贼困兽犹斗,背水一战之时,恐各诸侯为保全实力,都欲坐山观虎斗,或为董贼各个击破,再欲灭贼,恐就要拖很多年了。则我益州百姓何如?”
此番言语,非常率直,我很喜欢。正如之前发现巴侯使臣时,我一番心思。正如,我发现让我带队五斗米教徒的时候,我就有此一想。我就想着,到成都城下时,会有变数的。虽然我总想着自己的同学断不至于如此,然却总觉得有此之可能。
我点头称是,那贾龙倒是有些紧张,他都觉得黄公衡太直了,或许有点对我不敬。
“我也很担心,所以要请賨人出手。益州之内,需有自己的力量。我为汉臣,今授越侯,然未领越军而只身前来,便为表明为汉取地,为益州百姓讨贼之心,而排私利也。我已劝巴侯屯留江州与董贼对峙,我请賨人自成都东龙泉山插入,将董贼截作两节,不使其合兵一处。犍为,越巂仍有益州义军,梓潼徐将军,阆中段将军已归附,今我仍欲劝降葭萌华将军。若诸侯不取,则以汉之益州名义取之。所以,我才必须来请賨人出手,益州必须有自己的力量,假诸外力,最后必身不由己也。今天下分封,借诸侯之力为汉诛逆,难免皆有私念,只能如此。”两位大人皆点头称是,独小孝直一脸厌恶地摇头,我对他笑笑,认可他的反感。他似乎有所惊觉,肃容低头不言,我却叹了口气。
我自始至终没提他们。内心其实希望他们能给我惊喜。
“我知犍为太守任大人,在犍为之东的山中摄敛吏民,若江州在手,或可往寻之……任大人亦曾来联络过賨人,只是隔着江州,后来也没有什么更多消息。”
“我可以为你写过所,你可派人往之。”其实我没有带官印,带了也未必能让巴侯那边认。
忽然想到那位小季。抚掌大笑:“哦,巴侯使者此时正在罗家!当真方便。”
一切顺遂。
唯独黄先生与我多说一句:“先生弓上绢帕上的字,似我的族妹。”
“或许就是先生的族妹。她也姓黄,剑阁人。”
“可我听闻她当年刺杀董贼未果,被董贼缚石沉江……”他燃起了希望。
“啊……那位不是……她已被子远大人救出,现在身在犍为之南。我的夫人是早年出川的。”
“呃,为何……更早……我听闻她……那位合肥郡王去世后……”他都开始结巴了。要不是他和我不熟,我都想揍他。
“嗯,她带着其他妃嫔逃脱了,躲到山上去了。”忽然意识到,我算得罪上刘繇了,不过也无所谓,我反正也不待见他,他恐怕比我更危险。
“你这两位族妹,啧啧……”贾大人是忍不住了,小法正也在旁边点头。不好形容,但绝对令人印象深刻。小孝直也不是个纯真孩子了。
“哦,好,当年我受托顺路送她往江州去……呃,正事要紧,我们还是赶紧去见巴侯的使者吧?”公衡兄总算是赶紧把两个看热闹的人的注意力给带了回来。
这位族兄总想问我如何遇到他族妹,这似乎也天经地义。
我觉得我不方便说,从过程来来讲,我似乎有拐带妇女且有私奔嫌疑。而且更令人难以启齿的是,我还试图帮她拉媒保纤的忙活了好几年。唉,日后定会被忻儿各种嗦摆诋毁的。
所以,我就一笑而推过。
这又回去时,他们已然进入晚宴,还好賨人们也不客套,直接拉进去加席就开喝。
賨人聚会有武艺比较,便有人来寻我的事情。
我也不推辞,最近大半年为了口腹之需,弓法尤其熟练,就在屋内朝寨门口栓马的柱子上一通乱射,也不管晚风是否呼啸,当然我是故意的。一个能在野外射鸟的,百十步内射根柱子根本就不用管风,手上自然有数。待得门口有人来报,众人皆喝彩。
有人要和我教练手上功夫,便取来棍棒,这也是一路和无数南蛮男女较量过来的。未想此处,要比那里扎手许多,这些賨人甚是灵便,恰如猿猴一般灵活,虚晃之间,人常已欺至身侧。以蛮力架开也未见对手吃大亏,这点上我军队里南蛮人因为大多身材有限被我占过不少便宜。还好架势稳固,套招熟练,进退倒也有据,兼以身擅长力,可战数人不吁喘——至少不会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賨人大人们都和小孩似的,把一个飨宴办成一个聚众斗殴的地方还频频叫好,很是开心。累了下来吃两口喝两口,上去继续打,有时候还分几个场子打,有可能单对单,有可能多对多。
喝多了,就有人开始脱了光膀子打。少不了挨了两棍子,身上泛红发紫好像也不以为意,嘟哝着骂两句,便一切如常。
我好像蛮适合这里的,我一直以为我喜欢和人在一起,但我越长大越发现,我似乎更喜欢一个人独居,要干什么也不需废话,独来独往去干便是。干完一个人回来自己吃点喝点,也不需和别人说什么,似乎更为惬意。
终于喝高了的人多起来了,也不打了。一群大小孩开始比身上之前累积的伤痕,言说每条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和谁打时留下的。
这点我比他们成熟些,我不打算脱——因为穿这套甲有些麻烦。
转过来和三位汉人随便聊聊,汉人们普遍觉得场面上有碍观瞻——有人比完上身不占上风,已经开始脱下衣了。
场面上有人却不打算放过我,又是那个挨千刀的邻家大姐。她似乎从她族人那里知道我身上的情况,抑扬顿挫地向众人吹嘘了我——某位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身上。
但这么讲总觉得我被她看过一样——当然是十几年前确实被看过——但现在听着还是怪怪的。
场面上一时安静了,賨人们脸色大多红光满面,不是喝多了就是充满期待地等着我脱的那种。这场景绝对不是什么值得记载下来留在史书的那种。甚至外面窗户上都围上了围观群众,这场景就更让人觉得相当不适了。
“给他们看看吧……让我们賨人看看。”语气难得没有任何不正经。
没法子,请贾大人帮忙,解开上身甲胄,褪去上衣,担在腿上。
賨人大人们果然一阵惊呼。
场上人都见过我武艺,大多数人还交过手,与我敬酒都是充满敬意的。再看我这一身体无完肤的样子,是有些令他们意想不到。
“君侯这一身……几年了。”
“董贼入蜀之后至今。”
那天,我忽然有了很多过命的兄弟,至少他们是这么贴近我推心置腹地这么说的,至少当时我也是绝对相信的。
第二日醒来时,尚未完全醒酒。但还能能意识到整个寨子拆得差不多了,这里据说是个临时的城寨,似乎就是为了和我们联络而建。对他们来说,董贼是肯定要打的,我们不来,他们也终究要打的。因为他们说他们看不上董贼,觉得他欠打。这个理由很适合我,很像是我想出来的。
某位和我号称谙熟的女大人派人来和我说,他们去葭萌。
好歹把自己弄清醒,再度穿好甲胄。去和汉人们叙话,他们说昨晚就知道了,据说昨晚我也慷慨激昂地知道了。他们也会派兵跟上。
此处离葭萌不远,晚上便和那边我们的人接触上。
我带着主要是罗家的几位賨人头领,据说其他家还要赶过来,一同去拜访。
陈哥毫不意外,但是还是努力盘算了一下我的行程。然后便让我与賨人们一起休息了。
然后晚上又把我召回来。
问那个女人去哪里了?
眼中都是长兄般不怀好意的好奇。
我说了情况,陈哥又盘算了一阵,这才放我走。临走前,让我去看望一下最近损失有些大的天师道众们。
第二日,我睡到很迟,醒来意识到并无人来叫我。但阵前显然还在交战。文栋兄还召唤我去继续看。
无甚趣味,葭萌三面临水,一面缓坡,两边毫无计略美感的互有攻守,互相杀伤,都没有攻城的环节。
“你带賨人上吧。”陈哥似乎也不耐烦了:“那边子实已经快到成都了。这边结束,我们走。”
我让賨人在后,自己带着那一堆鬼面上去了,他们似乎更像我的亲兵,也会主动跟随我。
賨人那阵势简直可以用歌舞升平来形容,但是所有人都这样载歌载舞向上,那战鼓声是可以将这些人的神姿砸入人脑海中的。我忽然觉得我和我的这些鬼脸面具随从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狐假虎威。还好他们的表情被面具阻挡,而我脸皮又够厚。
那边对我的到来似乎早有所准备,竟也靠拢了过来。
我想他也不耐烦了。陈哥告诉我,应该是粮草不够了。我们需要一个好的契机,他帮我已经够多了,只是来成我的美名。
拱手互礼。我平静地提出可以结束了。
那位中年人苦笑道:“家人在蜀,不得不命终示忠以保眷属。”
他提出愿和我一战定胜负,他胜则我们退避三舍,使他可遣散无干人等,我胜则献城于我。
但这两条都没有他的生死,显然,他已经将自己置于死地了。
我问他没有其他方法么?
他说他只能死战于此,以成忠名。
我僭越了,我同意直接撤退让他遣散无干人等。
他嘲笑我不自量力。
与我立时就是马上一个回合。
只需一个回合,心下有数,停下了手。
我说你已力有不逮,明日一早我再来吧。今晚我就让人将包围撤开,想留想走皆可。
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已经知道结局会是怎样,想要努力避免,至少要表示我想避免。
他忽然发疯般向我进攻,这种方式有点极端了。
本想让他赢,却困于自保,一时恼怒,抡出一棍,却忽然明了。我将他打下了马,他留了手,最后一下以命搏命打法,却轻轻划过我头顶并未伤我。
我不知所措地下了马,周边围的都是我们各自的亲兵,似乎大家都心知肚明,竟无人动手,只是很自然地围成一圈。初时,还稍微拉开点距离。慢慢就围紧了,不由得心中一寒,扫了眼前那些面无表情的人一眼。
低下头来,我问他为何?
他说:猛兽死,也因死于与其他猛兽的撕斗,而不应被蝼蚁缠身而噬,累了,兵粮也跟不上了,也没有救兵了。剩下的一切便只能是保全妻儿性命了。
我问他为何不接回自己的妻儿。
他说,之前遣使,皆被扣押。若他城破而降,以其对董之识,则董贼断无留其家人之故,甚而可能传首级于其他守城将士。而他即便力竭身死,他妻儿其实也无甚用处,又无依靠,恐为他人所欺,其妻刚烈,必愤而反击,恐家小皆难逃一死。但董贼最恶者为我,此番陈哥散出消息,也是我领大军前来,更是令其必欲取我首级而后快,若他因我而死,董或因同仇敌忾而善待孤寡,以振士气。
他叫华雄,我只和他见过片刻,但我理解他,他似乎也理解我,他把亲兵都托付给我,便走了。
葭萌破了,宛若一梦,我没有任何高兴的成分。我未入城,未参加任何庆功。
只在阵前大吼一声:“我,汉越侯智,阵斩敌将,葭萌已复,此番,董贼必破。”
然后丢下兵器,转身而去。
据说,我病了。
或许是前两日喝多了,又仿佛葭萌城下死的是我。
我应该是那个赢的,我却代替着死去的人活在这个世间,还冒领着不属于我的功勋。
我游离于战场,军营,诸人之外。
在一个自己的世界,几日之内,只第一夜与华将军几个亲信商量过一会儿,再与来看望我的陈哥商定悄悄放几个在那人头熟络的亲信走,让他们把华将军守忠之义带回去。
剩下的时间,我整个人都是封闭的。听了文栋兄安排后面的日程,我当夜便自己坐在安排给我的车内,静待次日跟着军队开拔。
没有人来找我,或许除了陈哥,都没人知道我在哪。賨人们和陈哥也已经商议好,他们似乎自己提前于整个大军开拔翻山而去了,只留了几个向导。
不想出去,羞于听到对我的夸赞,我配不上;也不想见人,烦于听到对我的祈求,目前我也帮不上。
直到某天晚上,她来了。
我仍自一个人窝在车内,据说,头发散乱。
她没有听我说什么,也没有和我说什么,只是帮我梳篦了一下头发。
她说,她心里有这样一个世界,这世界里只住着我,这个我想让这个世界变得如何,这世界便是如何,我自由地飞翔在这无边无际的世界,花如我心所想的开,若花闭了,便是我让花休息了。
我感谢她给我的那个世界。我仿佛眼中真有了那个世界。
我说你在这个世界的哪里。
她说她就是那个世界。
我满怀愧疚:我的世界也有你,但你却永远只能被我挡在背后,只有回身时才能看顾到。我必须要和她说明,其实我也不是为了华将军而感伤,而是我很怕自己忍不住把事情真相说出去,这份功劳不是我的,是华将军送的,我却必须腆着脸接受,却只能和她说。陈哥应该知道,但是他比我强多了,他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却备受煎熬。
有伊人陪伴,我渐渐好了起来。
伊人宽慰我,说陈哥猛夸了我,说我谨慎小心,算计深邃,是经过场面了。
忽然惊觉,我竟懂了自己为何被陈哥夸。
过了几天,听闻还有一日到龙泉山,中军扎营。我找到陈哥,问华家亲卫都在什么地方。
陈哥:“你算定了?”
我点点头:“不能让兄长白夸!”
那天日落之后,用完晚饭,夜色不错,万里无云。我笑着对她说:我出去一下。她嗯地点了一下头:早些回来。
他们颇为惊异,说这数日都未见我。
“我死了,将军夫人焉有命在?既于将军有约,只能尽一切保之。今可有回信?”
诸人皆摇头。
“两手准备做得挺好。”我信任陈哥的判断:“但我必须保证将军夫人的性命,那便由不得你们选另一条了。”
有些人表情不自然了。
“现在我们目标一致,你们看是再跑回去几个,看夫人是否无恙,还是等他们给你们消息,想法得保全华将军家小。”
我相信,主意是华雄定的。两手准备,这些也皆是亲近死士,既然死都不怕,而我之前可以让他们根本找不到我,后面我又跑他们中间与他们交底,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样才能在董贼那边留一个确定的眼线气口。
“为何大人一死,夫人必死?”某些人真是憨直,有人拦都没拦住,不过也好,我自然早已准备好。
“毕竟我是皇上义子兼领辅政卿,此间我之位为尊。我一死,夫人家小便是董贼最好的议和的筹码,因我非董贼所杀。若局势僵持,朝廷招安,董贼最终可以交出夫人家小以降,纵贬谪,尚有命在,或不失百户之享,毕竟董侯(注:刘协,正史中汉献帝)尚在,而华将军妻小三族必为董贼献于雒阳,朝廷再尽夷以馈天下。我们灭董,正合太子之意,则我们这边必灭华家妻小祭我在天之灵,以振士气。我既守五年之诺入蜀,又怎会负华将军之约,故不愿汝等犯错,我生,则华家可存,我死,则华家三族全无生理。惟今之计,救人要紧。今我既至,必出于阵,或能杀几员董将更好,更使董厚待华家遗小,以使三军用命搏我。而我们现在能做的,是商议一下如何安全的救出她们,而不使其殁于乱兵之中。”
其实很可悲,这种故事实在不值得说出来。
“那您为何不早点和我们商议?”
“怕你们有人控制不住自己,做出错事来。”
“那为何您现在来了?”和直肠子说话是省事,否则都闷着乱琢磨更可怕。
“因为我们到了,你们有机会趁战乱脱逃,否则前面跑掉几个也就算了,你们这几十号人,全须全发自葭萌一路而遁,董贼如何信啊?定以为尔等诈降,必以此由尽诛,还能省下一笔赏赐。然后看我这边我的消息,若我当真身故,便可以华家为资求和了。”我是越说越顺溜:“而我若早告诉汝等,降卒之中若有董贼眼线,一路尔等提及,恐有泄漏,则杀华家一门者,换董贼也。今日若有商议,汝等即走,如何说话,能保全华家一门,皆需尔等见机行事。今降卒皆安顿在后,此间皆为华将军死士,终可言矣。”
为何我如此料定,华将军孤军死守孤城而不降,待我至则以命相托。这种攻乎异端的事情,若没有后手,实在不足以信。只是,我似乎是在文栋兄提示下才想通。
忽然外面有人喊:“谢大人,您可在?”
我留了一手,让天师道的人知道我在这里,他们也一直在找我。
伤亡惨重,未积什么像样的战功,他们应该很着急。我琢磨过,给他们留了一份功劳,但也得他们自己争取。
“你们先商议一下,我马上回来。”
那天星空好美,斗柄仿佛指着广信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