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似乎对我的话略有意见,或许认为我有点误人子弟,偷偷砸了我大腿一拳。
又被小段将军看到,他摇头道:“君侯还有什么吩咐的么?卑将要么这就去取笔墨书简来……还需帮君侯做传符,以便过我军控制的津口……或者先到安汉歇息一晚,今夜我们需在安汉扎营,莫若……明早您再出发?”
看日色已斜,现在跟着小支段军立刻就走,有可能晚上被不明真相的真义军偷袭;或者明早再走,亦有可能会被早知真相的假义军偷袭,权衡一番,当下决定推心置腹:“好吧,还烦劳小段将军安排了。”
他拍马走了,我开始寻她慢慢嘱咐,唯恐进城后隔墙有耳:“你在垫江要稍微端点辅政卿夫人的架子,你在洛阳见过,按我母亲或者……嗯,似乎就按我母亲那样做就行了。”
“哪个母亲?”我总觉得伊人是故意的,看见我无奈的眼神看向她,伊人立刻笑道:“忻知矣!”
“我母亲家不算那种豪门大族的,如汝南袁氏,弘农杨氏那种,但也算地方上颇有些名望地位,还能举得孝廉的那种……这话说出来有些好笑,毕竟在司隶……家中自有门风,亦识得官场礼数,到了朝内场面更是谨慎。故而逢到大场面上的,总是恭敬谦让,不苟言笑。我父一族故往因抵御匈奴,平定羌乱之时累积功勋而得加封。到祖父一辈仍御鲜卑于外,祖母在封地多看顾作为长子的大伯父,故我父称自己自幼缺少管束,散放于外,故而豪爽豁达,直人快语,无虞其他,这样长大到场面上难免得罪些心胸狭窄之徒。而至洛阳,因日常所面对之权贵仍是那些大族之裔,父亲常不自觉今日不同以往,仍如当年在封地一般,常失了分寸,便会被我母亲拉着。父亲也夸母亲很多时候应对得体,处事妥当。所谓言多必失,你端着架子,谦良恭让,多替别人想着点,就没什么危险。就说那次霍然林若所言之事,就被我的一个安抚南人的使臣给我多嘴应下来的。若她只管场面上顺着说说,再回来再请示我,让我应付就得了,现在反倒还得我给她圆谎。”
“我和这位使臣倒是谙熟,而且脾性相投,也很是聊得来。希望我不会给子睿添乱。”伊人笑得眉眼如画,让我不由得看呆了。伊人这才有些害羞,低下头来,避开我的眼神。
我收敛了心神:“嗯,其实也怪不得她,她的性格其实颇为豪爽,人品也绝佳,倒确实适合去南人各寨去做使臣。只是她不了解我,只当我就是个不算坏的纨绔子弟,毕竟铃佩两位夫人着实优秀,若无之前种种如何看得上我这粗鄙之人。”
伊人忽然有些愠怒:“子睿不得看轻自己,你这般自损,却置忻儿于何地?”
赶紧致歉,再岔开话题:“其实在雒阳久了,那种皇亲国戚豪门大族的嫡长子都是这般,太子十岁多,哦,那时还未立储,还不能称为太子……便有一个贵人,几个良娣。二皇子协九岁时本也该立贵人,但原本定下的伏家的十岁女寿,也是协的远房表姐(正史就是这个时节),未想那年雒阳之乱伏大人中死于乱兵手中,伏家也就没了主事的,这就衰落了,最终才定下来了瑾儿,当然那个伏家小妹也等三年服孝期满嫁了进去,以为侧室。所以我父亲说,若我早在其身边,早在我十岁时怕就给我应了几门侧室了。啊,我是没有这个想法的。其实在见你前,我从未发觉自己爱上过谁。此事,铃佩皆知,我亦未做隐瞒。”
伊人本仍有些愠怒,忽然又害羞起来,低头看马在地上啃啮着新草:子睿……是何时爱上我的?
当我在雪中将你抱起,看见你醒转的时候……那忻儿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当我睁开眼看见抱着我的那个明媚少年时。
我们情不自禁又互相探脸过去,换了下一波众目睽睽。
“为什么之前没有爱上谁呢?”这个问题很煞风景。
“不知道。”我真不清楚,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忻儿之前,我似乎确实有点怕见女人,只敢远观,稍近些便要避开眼神。
“或许是银铃太优秀了,或者是一直被别人照顾着,某个少年英雄也想要保护谁吧?”这个想法听着还蛮有道理的,令我不禁轻轻点点头。
“你不会真的还盼着十几个侧室吧?”伊人忽然又有些得理不让人。
赶紧摇头:“我可不想,他们这么做有时候是为了家族利益,有时候就是为了笼络。父亲现在也只有我母亲一人,可惜我没办到,但也绝计不想再多了。三心二意比一心一意累多了。而且,不知道为何,我好像有点怕女人。当然可能是被银铃管的,尤其是比我大几岁的,或者有些刁蛮的……总有些莫名恐惧,总想避而远之。或许是觉得被管得有些累吧?”
心中似乎被以往的一些事情牵动,旋即让自己赶紧转念放过。
“其实也就你觉得累,我看着朝内很多大员们,可不觉得负累。”
“可能因为我是银铃教大的吧。就给你讲一个事情,你就知道多糟心。我在太学碰到一个给我找茬的学生,是弘农杨氏的。他父亲给我赔礼,后来才知道这孩子的外祖父是袁公路,也就是随侯。我忽然觉得不对劲,就偷偷去查问了一下。因为袁公路不过三十多岁,按陛下的水准,他女儿也就十几,二十上下,如何再有一个十几岁的外孙。未想一查才发现,袁公路现在有二十多个夫人,有一个居然是娶的袁氏庶出一支他爷爷辈寡居的侧室,本有一个女儿,其实本来也算他的表姑,他势大,那一支已败落,靠他这一支以其儿孙辈又能授些几百石的官,而这个女儿偏巧是嫁给杨彪生下那个小子的。其子狂狷,无袁杨两家庇护,将来难以善终。”(注:查过多种史料,杨修和袁术的辈分就是有同辈,子侄,孙子辈三说,都有出处,所以我就此编了一个仿佛能自洽的三阶可导的解释方法,为此不得不为同族射固射援编了个二阶的典故,不过这个二阶的典故却是有很多实例的)
“这等做法着实令人厌恶。其族之后必难籓也。”
“呃,其实我们族中射氏也有如此者,其中之一还就在我越国。”我有些尴尬:“所以,在别人面前不能对任何事情乱做评价。”
伊人笑得很灿烂,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过,只管点头。
“言多必失,勿忘!呃,为夫教忻儿一招,如果他们问如何应对巴侯来人,你可以如在梓潼一样,让段家招揽周边游民屯田。不着急说,他们问,再说。如果他们做了,那就是他们足够聪明,也就不需要我或你了,你只管过些悠闲日子,寄情山水,徜徉笔尖,他们能提供什么条件,只要不过分奢靡都可以感谢而接受。哦,忽然想到,巴侯世子……”那个可能是情敌。
“无妨,他早婚配了,娶的还就是袁家的,还就是那个袁公路家的,不过好像是他从弟的女儿,过继给他了,嫁过来的。”
我有些愕然,叹了口气,摇摇头,无可奈何。
“所以,子睿收养了好几个义女,还是有好处的。”
“不,亦悦亦忻亦怡三个,我不会让她们为我联姻的,我负责养大她们,她们将来想嫁谁嫁谁。我们生的,才能干这个。把别人女儿用来联姻,我做不到。虽然可能对不起我们自己的女儿,但是她生在我家,我亦无法,只能疼爱她,尽量让她去个能爱她的人那里。”我不能成为一个好父亲,但是我至少得是一个好养父。正如我应该已经不可能成为一个好夫君,但总得成为一个好辅政。一切若不得最好,也是我自己问题,怪不得其他,退而求其次,事已至此,总算亡羊补牢吧。
伊人又凑近我,亲了我一口。
“不过亦忻亦怡是不是名字得换了。”
“哦,对哦,我本以为我永远失去你了。”我又凑过去,亲了她一口:“若那位徐小姐追随夷吾而去越国,我那三个丫头最好都要改名。莫若就由你来起,本身这三个都打算算作你的女儿的。”
“子睿着实过分了,我没过门,便有了三个孩子,以后怎么见人?”
“那就算是我在外不检点的吧!”
“子睿,为何你丝毫不介意这种事情呢?”
“此中无欲吧?若一事,卿不在意,则此上便可超然于外而不屑一顾。”
“所以,你就可以把我随意往外推么?”伊人又似乎有些愠怒。
“我未随意,仲道兄年二十成博士祭酒,才学远胜于我,又未有婚配。你应知道,蔡伯父甚至曾有意让小琰嫁给仲道兄的(正史里,确实嫁了卫仲道,但夫死无子归家),卫氏在河东虽为大族,却非豪门。你有我家和蔡伯父为倚靠,他们不敢欺负你。我与他聊过几次,知他亦倾心于你。你孤身在外,他会告假去找你,有一次我僭越……帮他批了,你与他在一起,几次被显贵子弟滋扰,他都能维护身前……”
“你一直在旁?”这小妮子倒是会发现重点,嘴角微弯,有些压不住笑意。
“要不然怎么办,郎官那帮小子们,年少气盛,背后都有倚仗的。有些在外骄横惯了,将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然郎官大多数还是讲礼的,有几次都被仲道兄劝退了,但终究有那种……你应该记得我被迫出手过一次。好像都是袁家推举的郎官,若不是卫家投靠了袁家,我……”或许就是袁家推举郎官在我操纵下给罢黜了一批,袁氏发现问题,近期就常来作梗。
回过神来:“这个话题有点沉重,仲道兄也不知如何了?若早两年,这事一定能办成的。唉,你是以为伯父守孝三年之由推了婚期吧?”
伊人适时岔开了话题,显然那些都是她不想提及的,或许河东的遭遇是她不愿触碰的,当然我的话也不是很礼貌,她只管另起话头:“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已。皋陶公所言之九德,子睿几乎全占了,以后不得诋毁自己,岂不言忻有眼无珠乎?”(出自《尚书.皋陶》)
“银铃当年确实也是这么教我的,但其实我还是有做不到的地方。柔而立,实际上,我通常只能做到一半,当我很有主见时,通常心情暴戾,而性情温和时,又常依赖别人,尤以银铃居多。直而温,我行为可称正直无偏时,态度常刚直难折;简而廉,我行事直率时常不拘小节,甚至有些放浪形骸。”
“那亦可亮采有邦啊!你不是做到了么?”
说得还是蛮有道理的,我居然还有些得意。
转过一个坡,见到一座城。
那应该就是小段说的安汉,那里在永宁年间(公元120年附近)出过一个作为司隶校尉的大人物,叫陈禅。昔年调阅过各任所为,这位陈大人在司隶校尉任上从记载上看似乎没做什么大事,上任第二年就死了。他的故事都是之前的和身后的。身前平定汉中蛮夷之乱,谏不在皇宫设夷狄之百戏,为此贬至玄菟为尉,后北匈奴来犯,追拜辽东太守,慑退胡人,后升为司隶校尉。这故事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时看着便想回翻,因为不回翻竹简再三查验前面正主的姓名,总感觉是在记录我某一段时间行程似的。陈大人故去以后,朝廷给他办后事,发现家中只有一些敛葬之器具。而与此一起的相关卷宗之中有不少大臣对他的劾状,多是说他收取贿赂的。
这些都是父亲让人整理给我看的。他慨叹说,这位陈大人是好官,能打仗,能尽职,能守正。故他在任内一年多无事而亡,恐怕有些蹊跷的,为此我记得父亲还长叹一口气,抬眼看了我一眼。
这应该是父亲提醒我的。于是我确实只查了,报上去了,却什么都没做。想来,好辅政也没做好,当真惭愧得紧。
父亲提过,这位陈大人就是一个汉賨通婚的后人。朝廷素知賨人善战,又多出良将。正如宕渠人冯鸿卿大人(名绲),荆州人都很敬重他。延熹年间(公元160左右),荆州武陵蛮造反,虽然发生在我出生前,但从小襄阳街头传言都说是当时的刺史做事不考量,惹怒了武陵蛮,荆州大乱,襄阳那时涌入无数难民。武陵蛮与賨人本出同宗,上即征冯大人拜车骑将军领賨人平乱,旋大破之,纳降十余万,平定荆州。结果这位冯大人也是多次被宦官诬告,虽无实据,然不胜其扰,且诬告者逍遥于外,最终只得归乡,在我出生前一两年去世了。官家替他敛葬修墓,还替他建了阙(今存),据说家里也就是些丧葬礼器,賨人似乎还是很重身后事情的,也很信鬼巫,就我所知,这几十年出名的经学谶纬之士都是益州的,以籍贯巴地者居多。
賨人爱归乡,或许就是确实不适合这个朝廷吧。
以我在卷宗中所见之賨人,皆为良将,在羌与东胡入侵时,屡立殊勋,且都贤良崇德,清正廉明,故而智甚慕之。不过今日还是先去安汉休息一夜,若能凭吊一下陈纪山大人之墓便更好了。
伊人见我出神,问我何事。我说想起以前的一些往事。伊人很感兴趣,我便一一道来。
伊人亦不禁喟叹。不过旋即反问道:“还道是什么往事?为何子睿从不与我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最多只说说和银铃在一起的种种。还不如张叔与我说的多。”
似乎她对朝内种种并不以为意,或者深厌之。我又何尝不是,却不能置身事外。
“忻儿,必须要和你说一句。想到这些事情,皆因我所为之者,悉为黎民百姓,汉室社稷。智之脾性又与李冯二位大人相若,恐难善终,到时你必为我拖累,现在脱身,尚来得及。而智已无路可退,亦不可退。智党锢之年出生,诸多贤臣良将,才华人品皆在智之上,且从不为恶,一心为民,忠心体国,却横遭罹难。智肩负前人重托,承先人之蒙荫,天下义士之恩,此生已许苍生社稷,不敢有违。恐不能时时陪你窗前赏花,月下抚琴,游离山水,寄情诗画。此间种种非吾所愿,却必须为之。今日吾尚在世间,智既承前人之志,望为后人争个朗朗乾坤,清明世界。然,智并不知该如何为之也,或将重昏而将终。”
伊人正容道:“忻儿明矣,定不负卿。卿若故去,忻若下无儿女,必当随之。”
“忻儿莫闹,百年之后,平陵自有卿之神位。铃佩之后也需你教诲。铃需辅国政,佩可为先生,然忻意之韧,男子之中亦未少见也。且铃佩皆拘谨内敛,铃曾夏日华服正襟危坐往拜谒,佩则冬日引经据典宴南蛮,谨慎竟至如此矣,与外人处时,常不得不故作潇洒,不及卿之洒脱豪迈。你看我之性情,便受银铃影响,内心所好者僻居一处,不问外事。这便是我总想早些了断这乱世,好归隐田园。”
“子睿如此能识人乎!可识己乎?”这话似乎银铃也与我说过。
“知人者智,吾名智。然不名明也。(知己者明)”我笑言道。
“我本以为自己识得,后又觉不识,直至偶与孟德公手下一位夏侯先生在槐里那边一酒肆中相遇。他却是你的故人,那日我二人都没带酒钱,却因你聊得尽兴,我便在墙壁上随意写了篇文章,抵作酒钱。”
“怎么想起来聊我?又如何在那碰上的。”心里却不由得回忆起槐里红的醇厚味道。
“我本是跟着蔡伯父的去槐里书市看看,但我不想去见那位右扶风大人,自小看得身为官场小吏的父亲所受委屈,与官场之事并无兴趣。蔡伯父便让我在槐里市集里带着小琰随意走走。偏巧在市集碰到夏侯先生,夏侯先生认得小琰,却不认得我,见我脸色冷淡,便上前盘问与我,还是小琰认得,这才解围。”
“正好身旁便是酒肆,听得门口吆喝,时近正午,夏侯先生便请我们吃些东西。”
我做手势打断了忻儿的话头,只见小段将军笑盈盈纵马而来。
忻儿却赶紧说完最后一句:“那位夏侯先生后来与我说过:子睿无私敌。”
“那位似乎倒是我的知己。所以忻儿,可还敢随我。”
伊人紧握了一下我的手。
小段看见我们,皱了一下眉。
“还请君侯及夫人入城。”
看天色尚未黑,便问:“可知陈纪山大人坟冢在何处?”
小段将军似乎不是特别清楚,但是想了想还是说,与城隔水相对的山麓下似有一片坟冢,有阙立,当为大人墓。(注:陈禅阙今已不存,但汉阙今存于四川者最多)
似乎此地有此风俗,人与亡者隔水而居。梓潼据说也有一位名人,其坟冢亦在水西山下。不过那几日烟雾弥漫,未曾见对面是何样貌,水位低,不宜行舟,所见之处亦无舟楫,不便渡河寻找。(注:梓潼李业阙,今存,在城南部河西,今存汉阙最古者,其人为西汉至新莽,死于公孙述割据四川时期)
我又抬头看了一下天色。
“嗯,未有斋戒,又不确知在何处,今日先不去寻了,以免失礼唐突。可否请小段将军日后有空帮我寻访一下,留待下次我再去拜祭。”
小段将军诺而应之。
我忽有些好奇:“敢问贵军中得令,以嗨应,以诺应。”(注:秦时以嗨应,汉时以诺应,俗称秦嗨汉诺,知诸人易联想到某岛国是了。)
徐荣幽州人,其军队皆以汉诺应。便想看看凉州人是否尚有秦风遗存。
“我军以诺,不过倒是在成都为质时,听有几个其他将领之子女以嗨替诺应之。”他没解释,显然他知道此字之意。昔年老师的先祖韩信大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领賨人平三秦,三秦残兵败卒多有徙西凉者。(注:我曾在上庸附近写了一个陈仓,其实就是因为明修栈道,是要假装走散关这条路,但是章邯在此调集重兵防御,最后走了故道偷袭陈仓。但是我拘泥于渡这个词,那条线并无水路。而查询华阳国志,春秋时,巴曾与楚一起灭过庸国,即汉时上庸。那里确是有水路的,巴人可能就是越过大巴山,再走水路去上庸的。所以,我在那设了个陈仓,再走故道去那个真正著名的陈仓。当然今天看起来应该很大可能就是当时我想多了。)
其下互为礼,随他一起入城。
“常听得子睿问这些典故,或许若无战事,子睿应成一个经学训诂的文士吧。”伊人悄悄和我说道。
“确有兴趣,然并无特别才华。与忻儿佩儿相差甚远。”
入城后,段将军将我和伊人及一行一起安置一间大屋中,那俩兄弟与賨人便住前院,我与伊人住后院,其下遣婢女仆从前来,皆服侍周到,未缺礼数。
“段氏也是大户啊。”我不禁感叹。
那日终得沐浴一下,这几日山中,衣物难免沾污,又兼多次淋湿,味甚腌臜难闻。我却发现无换身衣服可换。只得又找来小段将军给我一套衣服。我那俩随从都带了些衣物,身量差距不大,但却不好意思借。四位賨民也都带了衣物,洗沐时还相歌以和,好不快活。
“只君一野人耳。”见我窘境,伊人笑道。衣服来不及洗,只得掸干静些,晾起来吹吹,又将盔甲擦拭好,担在架上。
伊人更是换了一身青衫,见我便眉目含笑。
“效我?”
“非也,包袱中有姊赠与我一身,甚贵,到紧要时再穿。”姐姐着实考虑周到。我身上也带有姐姐之前给我的一根玉簪,不时硌我一下提醒它自己的存在,只是自己嫌梳篦束发麻烦,未及用上。
那夜,同屋未同寝,我住外,忻住内。
那夜她有些失眠,及至半夜自己悠悠出来,言称自己睡不着。坐我榻,牵我手,却再无语。灯色昏暗,尚见泪痕。亦无语安慰,揽入怀中,给她讲些故事,把这西来一路慢慢讲来,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缓。
她应该有心事,心有旁骛,我自己反倒对其中事情更有感触。
解其意,却只能留她一人。一怕她奔波,二怕自己一去不归。
伊人终在我怀中入睡,俟其熟睡,又将她抱进去。
第二日,心中有事,我总是醒得早。将自己的那一套穿戴整齐,伊人才出来,给了我一块淡蓝色巾帕,又拴在我的弓上。我见上有字,想解开看看,她拦阻了我,说等我在路上思念她了再看。我又将她揽在怀中,口中却说着:“抱歉,身上有些臭!”
伊人又哭了。
“都到今日了,我心已明,意已坚,若有不快,日后到广信和你那两位姐姐一起收拾我便是了,这是我欠你们的。”我努力让自己保持温柔的声音,不致颤抖。
终须小段将军带着传符来,她才赶紧避开两步,少不得抹了一下眼泪。
不免心疼,这几年她是如何过来的。
古曰传者,现下多名之曰过所。改名之因,或为传有数种,为避歧义。有些临时的官,比如去上林时的一些官,都是兼任的,都是发给一个传符,勿使守卫苛责拦截的。调运物资时,持使符,只要盖自己原本官的印章即可生效;为司隶校尉时,还给一些用公车的官吏出具过传符,不过多是外地来之官吏才需要,豪门大族家哪怕几百石的亦不屑用公车,还美其名曰体恤国力度用,可他们那套自家排场出去,靡费更令人心疼。公车确实破损无人管,我还寻人修缮了一下,不过到我走都没完全完成,我走之时和我手下将政事一件件交代托付,因当时无继任者与我交接。他们笑称,不知下一个司隶校尉会否如我这般用心。
给我的传,现在都叫过所了,就半个巴掌大的木牌子。上面写明了我的身份,以及提醒那几个关隘津口不得拦阻我。
不禁喟叹,但不敢说出口。
他们做得比朝廷内规矩得多。
朝廷发的过所很多时候已经无甚大用,很多津口都是随意让豪门大族人过的。还有一些民间的渡船,更是给钱就可以。官府守卫也不管,有些只是交些钱给官府,官府便随意放人渡河了,甚至有时候官家的渡船船夫有事不在,也无人替,这干人还真能直接将你引给那些卖力气的船夫,只是不用你交钱了而已,当然那船家也不敢和你收钱。是故,很多时候根本没人来领过所,我努力签发过所,还得命人送去,想给他们形成习惯,但经常巡查津渡之时,看到河岸淤泥中不知何时随意丢弃的带着自己字迹的小木牌。
当然,一切就算了吧。
所以,我从来不喜欢回忆自己作为司隶校尉,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的“荣耀”。只感觉大汉日暮的凄凉。(注:这里顺序按正常说法是不对的,故意为之)
正如我不是特别喜欢回忆自己的童年。和银铃在一起是很快乐,和兄弟们玩得也很开心。但不敲暮鼓,仍然不愿回去。
其实我和忻儿怡儿一样也有两幅面孔,一个是远超现在我岁数成熟经历过种种的那位辅政卿大人,一个是襄阳中仍自肆意任性无所顾忌的顽童。忻儿怡儿的两幅面孔,尚是一种心性,只是所见所闻所处所为不同而有所区分。而我则完全是一副皮囊里住了两个人,一个还未长大,一个已然老去。
既然忻儿怡儿可以如此活下去,我应该也可以。
还是辅政卿大人心思缜密,回想起自己还没写封信留下来,便请段将军帮去找。
顺便继续叮嘱,从表情都能看出忻儿觉得辅政卿大人有点啰嗦,希望某位大人别只聊公事,放出那个顽童便好的意思。只能再给王丁二位叮嘱一下,他们需要帮辅政卿夫人出个仪仗。
小段将军很快找来笔墨和竹简木牍。交给我后,眼神不敢直视我们。辅政卿大人确实嫌简牍皆有些破旧,但看向他却无回音,只能问是否有绢帛,有纸亦可。
小段将军赶紧摇头,仍不能直视我。
伊人却从袖中又拈出一方茜红的绢帕于我。我下马请段将军将绢帕按在鞍上,其下,洋洋洒洒。不是我不要脸,就凭我在雒阳看过的那诸多奏议,拼凑了几个名臣上书求大赦天下,招抚羌人的名篇甚是简单。本来打算自己拟辞写的,但看着忻儿给我的这方罗帕,便舍不得了。不想自己写时,其中辞藻不合适,再作修改,于是就这样臭不要脸地将名臣们的奏议节选拼凑了一篇。配着这茜染的红色绢帕,很是庄重,至少我是这么强行认为的。
小段将军兀自看得出神,见我看向他,赶紧躬身接帛书,恭敬至极。
夫人与那小将说道:“烦劳将军,妾身先去送一下我夫君。”
“兄姊尚未言毕否?”窃以为这小段应该投江喂鱼较为适宜。
我们二人一起瞪了这不长眼的小子一眼,此子颇识趣,马上行礼,立刻退下,再躬身在侧,以礼相送。看来此子作孽未深,犹可活也。
“莫嫌我啰嗦,切记言多必失,多替他人着想,体恤他人之急,多思他人之需。我今日能有此番地位,实初因皇后曾丧子,其子与我年相若,见我哭泣,于心戚戚,故收我为义子。否则就凭我当年那番轻狂作为,早该被赐死多次了。偏又有诸多巧合,令其疑我为那避祸出逃的皇子,更使陛下对我青睐有加。进而我们四辅政都得了莫大的好处。然此事难久,此番征召入雒阳,除了三年大朝,便是陛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要准备之后的事情了。那年立储,鉴于外朝实力强大,我们四辅政已经开始主动分野,一旦太子登基,则外戚之势难抑,而孟德因屠戮何氏门客,必为之疏远,却可与袁氏相亲;若二皇子最终登基,则袁氏有拥戴之功,我与父亲却将引其戒心。此番入蜀,虽为五年伐益之约,然我实际上出不了兵,都是其他诸侯大军,事成分封理应无我分毫,上赐亦须坚拒。此番就是为了安定我们的背后,之后将难免有一大战。而无论雒阳最终如何,我却可能都不得善于,因我现在一个莫名的身份,而我却无法摆脱。我行事狂放不羁,重诺轻生死,一旦应诺,便我之责。獬豸,秉公义,既得其利,必承其弊。为声名所累,却不能择机取利,此非智所能为。诸人不使我入雒阳,皆因之后非我可控也,足知未来之凶险。你若要反悔,益州平定后,你还有一次机会。因我未必得善终。之后,若卿不悔,我必欣然携归于越。”
伊人眼中含泪,以手揽我脸庞,最终与我吻别于安汉城外。
自此一别,我便北去。
此番只有小段派的向导和护卫,保护着我和那四位賨人。我看着领头背后背的章,又不禁感叹,他们真的做得很规范。賨人似乎也好奇,中间休息时,问我领头背后拴的那一块符记什么意思。我告诉他们,因为骑兵盔甲近似,兵器雷同,同一队骑兵从背后并不清楚自家百夫长千夫长是哪个,跟错了人,去错了阵就麻烦了,这个章就是一队骑兵知道跟着谁。每一队都会有不同的符号来区别,我们军旅之中称之为章,若是看见两根翎子高竖于背后,是传令的(今有下面插翎的成一定角度的双管形制的器物出土);若是看不着甲胄,斜挂布穗者,是使节,那东西叫幡。
四位皆恍然大悟。我问他们该如何去找各自部族,他们列出一堆地名,说去这些地方总能找到。
除了我知道的几个名字如宕渠,汉昌;有一堆似乎是賨人们自己语言的名字,其中有一个音似乎经常出现。便问他们“临”在賨人语中所谓何意。
他们说:盐。或者说巴人都称盐为临,是故汉人所知之临江,临邛等皆为其意也。(注:此临字即鹽上半部)
他们说这些山里有盐的地方一定会被他们賨人控制住的。他们好像会自称濮,或者巴人,有时也会自称賨人。
我和他们说,羌人把盐叫做茶,据说那边有一个大湖,如天地之鉴,他们称为茶卡,也就是盐湖。那里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们用盐和我们换茶,于是不知是我们用他们的盐命名了我们的茶,还是我们茶命名了他们的盐,总之,两边商人一见面,便问对方可有茶。(注:一般说来,称唐以后才称茶,之前称为荼,但晋时编纂的《华阳国志》已经用茶这个字了,具体此茶是否彼茶,存疑,上述怀疑,亦是作者联想)
第二日行至正午始见有哨卫,传过所。见向西有路。问何所去,回曰,充国。(注:后分为西充国,南充国,未临西汉水)
无需多问,充国非段所治。
及至阆中之外,已至黄昏,有人过河来迎。
看来人岁数,气度,拱手曰:“来人莫非段忠明将军乎?”
“卑将正是,辅政大人之名久仰,今得见孤身前来,果真少年英雄,此汉之大幸也!”言语甚是谦卑,但语有所指。
“非是孤身,夫人留于垫江,恐巴侯另有所图,竟至将军部众家人有所折损。况我还带着賨人使臣,明日我便东去,入賨人地,与賨人商议一同平逆之事。”
“此间皆为我军所掌,卑将派人送大人去。”
“未免与賨人相疑,我一人与诸賨人去便可。”
“那岂不危险,还是带一些精兵护卫吧。”
“无妨,生死自有天命,智无以此事为意。”我努力用轻松的语气,眼神也低垂在地,仿佛世间一切皆与我无关。
夜宴,共飨。谈及昔年种种,皆作释然。又听得很多谶纬之事,心中又多不少疑虑。
那夜想着席间种种,未能及早入睡。子时换岗,听得下面有人议论,说上面那位绝非凡人,段将军的四条爱犬,都在院中,自我进来至今,竟无一敢吠。
忽然有点得意,他们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但它们知道。
第二日,段欲命仪仗随之,为我所拒,我只要一张垂幡“汉”旗,自掌之,骑马与人共入山林。
只俯身轻声叮嘱一句:“今天下仍为汉室天下,今下诏讨逆,或仍存招降之意,若其斩李儒李傕,称其为逆,上表请降,在成都之外战事再多有往复,此间或许仍有寰转。私以为安心为汉守土为上。垫江有我夫人当无恙,因朝廷甚惜华将军,知其顾虑,未加紧攻打葭萌,却放风声以安董逆之心,君之阆中亦无忧。”
这位中年将领,拱手称是,多谢我的关心。
看三城兵马未过万,却分在这狭长河谷百十里路上,分守三城,充国尚无力取之,当无余力平号为“神兵”之賨人。莫要给他们抢功,或是建立联络,而使賨人为其倚仗。
吾,亦贼也。
无风时,层峦叠嶂,新绿筛日,曦烁宜目,耳听得鸟语虫鸣不休,风起时,云雾成潮,遮天蔽日,茫茫若临天界,翻山循谷,风卷残云,变幻不休,耳间有若丝竹齐鸣,如至仙境。风复停,荫遮日,云缠山间不堪解,雾绕林中难抽剥。若不是身边有他人,混以为又是那年只身赴北。不过此番多一杆大旗,山林促狭处,多有不便。
他们会忽然唱起歌来,语言皆非我能懂,似是召唤同伴。其音时有悲怆时而豪迈,其律如行军脚步,其拍若刀剑相斫。
终于周边草木骚动,我赶紧竖起大旗,忽然蹿出几十个麻布衣服的大汉,手持平板盾牌,有手持弩者,有持长矛者,亦有持剑者,其剑形制与我们不一,剑型若柳叶一般。
他们的话我却能听懂不少,似乎就是带口音的汉话,介绍了一下我,来干嘛的,他们是哪个姓,以前是哪的,后来去哪,怎么过来的。好像是小时候听街坊家姐姐说过,賨人无文字,故而隔开几座山,除了几句特定的打招呼的语言和祭祀的话语,其他语言便不甚相通,互相之间多是借用汉话来交流。
一番言语完,他们收起武器,显然对来的四个人非常信任。而且我身后没人,我就来一个,似乎也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威胁。
领头者请我和他们走,我便下马偃旗随之入山。
后面山路更加崎岖,便将马拴在山麓小寨之中,持兵及旗跟随大队进山。
终于在一个山见宽阔处看到一处大寨,更有诸多小头人与我行礼,问询一番后,我将旗和兵器竖立在侧,随人觐见头领。
那位大姐还偷偷告诉我,这家头领折了,现在是头领夫人带着幼子当家,故而说话小心些,莫要提人家伤心事,也莫轻薄人家。我觉得这叮嘱很奇怪,是不是对我有些误解。賨人似乎就和我们越国那边一样,女人颇为尊崇,原因应该和我家情况不太一样。据说是故往賨人男性战死颇多,村寨需要女人主事,孩子也多托付给外祖父抚养。不少賨人将领都有两个名字,一个在外祖家姓名,一个是本家姓名。我在益州之南,应该是在遂久,姑复时,听得当地有些村寨习俗甚怪,家归其女所有,成年男子要离家,日暮去属意之女家过夜,日出便走,若有子嗣,由女方及其弟养大,故小儿只知其舅,不知其父也。未去叨扰,未明其实,不敢妄度。(注:走婚制度,有专门描写书籍,母系氏族残余之原始婚俗)更有可能便是羌人那奇怪的以三为界之婚俗了,不过路过那里便知道,那种条件之严苛怕是我们汉人难以想象的。不如此行事,一家两口配对再一起平分家产然后各自小家过活怕真活不下来。
少时,有鼓声响起,一少妇在广场中间一间大屋门口出现,广场上诸賨行礼。
我亦一同行礼,然后介绍自己的官职姓名,说明来历。
此少妇居然操着一口带着荆州味的官话请我进议事厅商议。
及至大屋木阶下,看着旁边放着的各种麻鞋草履,也脱掉自己的皮靴,卸下弓箭交于侍卫。再行进去,至门口再行礼。
那女头领命外面人关上门,屋内立刻安静了下来。
忽然觉得屋内好像有些尴尬,居然就我们二人在内,只不过我行礼在下,她端坐在上。
“你是襄阳银铃家的小智么?”
抬眼观瞧,那女子仿佛是眼熟,忽然想起,是银铃的一个闺蜜。
童年各种阴影,又都重新汇聚到我脑海中了。我从来不愿意多回忆童年,后来要在外面赖到暮鼓声响,皆有此女之故。
或许我刚发觉自己不时冒出的那顽童的性格,也拜她及她们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