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之内,我这里又倒下了二十多个自己兄弟。依照这个速度,我们连子夜都坚持不过去,面对对手连续猛攻,我们靠着相当陡峭的斜坡形成的以上打下的优势根本觉察不出来。就算有优势,对我们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的嘴、喉都很干,身上却有些发寒,可能是失血的缘故,我曾在云梦泽上听华佗说过类似的症候,也许我没法坚持到最后了。城下的几个箭塔的防御虽然依旧让我感觉那么的令人绝望,却是卓有成效的,否则我们这般的长蛇阵形侧面遭攻击,绝对是致命的。
老刘也死在了我的前面,他不是被敌人杀死的,他是累死的,或许他太老了。
其实事实并不是这样。
所谓累死,这只是我当时心中安慰自己的借口。我亲眼看见他的倒下,喘着粗气,两条腿颤抖着要站起来,却没了一丝力气。此时正赶上我们又被弓箭逼后了几尺,只留下眼前地上的老人无助地紧张地从我们身上转过眼光看着敌人汹涌的黑色甲胄闪光地逼近,但转过来时,他却又那么泰然地朝我看了看,嘴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接着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用剑抹了脖子,我记得最后的时候他朝我笑了笑。
老人最后的笑容让我终于感觉自那种混沌的梦魇中醒了过来。
我一拍大个的肩膀——他一直在我的身边——我让他跟着我到队伍中间来——只能让其他兄弟先挡一会儿——他走时也拍了拍旁边人的肩膀。
他只管喘着粗气,一边以手抹汗,一边看着我,眼光显得有些无神,显得如此结实的他也被这种战斗拖得疲惫不堪。
“我们不能这么打,我们这般只挨打不行!”我也喘得厉害,但是还算能支持着把话说完。我因为我们的兵力只有别人的十分之一,在战斗一开始就打心底里完全放弃战斗的主动权,一味地挨揍。而且在这种时候,我们还和箭塔分兵把守,相当于又把兵力分散。还有,几天前,这个城里藏了上万的人,可从外表看起来还是老样子,我们存在着相当的用兵空间,时间紧急我没有时间想那么多,但现在必须做一个决断了。
“放弃城墙,我们各带一队,撤进箭塔射程范围内,组战斗阵形从各个方向上冲这帮兔崽子。不要冲远,不要脱离箭塔保护,这边冲退了,便折向其他方向……好了,兄弟,你去吧!”
“嗯,兄弟,允许俺这么喊你一句……你也保重。”他坚定地点头,一个大巴掌拍在我的肩上,旋即走回原来的队列中,大声命令起来。
我也赶紧往东边走去,走到东边的最前沿处,一边与众人抵挡前面,大声命令道,“下城,组三角战阵,向箭塔那里靠拢!”
几个熟练的老兵把燃着火的油布扔到前面稍微阻碍一下西凉人的进攻,也让在队伍最后的我安然撤了下来。
南城墙下有马厩,行及此处我也不顾形象了,在饮马的槽中便是一头扎下,贪婪地喝了起来。忽然有些受惊地起身,回身与等待我的兄弟们迅速撤离,心中还想再喝几口,或是在回味刚才的甘泉琼浆之味,却又很快被城上的飞矢逼得只顾念着和身旁的兄弟们抢先逃离对方强弓硬弩的射程为先了。
进入六个箭塔的射程保护之中,我们竟一下子成为了多数。应该说我们这一撤,很出乎他们的预料,为数不少的西凉士兵正利用墙角保护自己,伺机爬上箭塔,这时四面孤立的他们很快成为刚撤下来的兄弟们刀下的倒霉鬼。这让兄弟们一时气势大涨,很多根本不会斯巴达战阵的明孜士兵也迅速融入这个三角战阵之中,在相对窄小的街巷上往前猛推,其势一时让此处的西凉人完全陷入混乱,后面的冲不进来,前面的又退不回去,一时间我们都是踩着人往前冲,只是冲到街道宽阔处我们就也只得退后了。但这番纵横捭阖之后,兄弟们连互相吆喝传信息都显出一种气势起来了。
不过,这一来我们也彻底陷入敌人的包围之中了。而且,让我最不安的就是那个姓郭的小西凉鬼子,他决不会让这样的局面继续,他必须打下明孜。而让我最担心的就是我居然确信他会找得出方法来对付我们,而我却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方法来对付我们,毕竟现在整个场面上的主动权在他们那里。
而我们,只是一群忽然感觉出生的希望而依旧挣扎的困兽而已。而这忽然涌现的一丝希望也只如秋风中摇曳的残油枯灯,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湮灭,便一切归于沉寂和黑暗之中了。
这夜的风因为这场战斗而显得燥热不堪,我又开始感到干渴,却没有地方可以喝水了,我们再次冲到街口,便被箭射回来,而他们进来我们和箭塔又把他们赶了出去,他们曾试图翻墙过来,但很快也被箭塔射得放弃打算。
进攻暂时停止了,他们一定是开始想办法了,而我也只能让大家先稍微休息一下了,言毕丢掉手中断成两截的木杆,看着自己手中一团血污,只是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举目之间,巷子深处,到处躺得都是受伤呻吟的人和精疲力竭想歇口气的人。有些人问我,我们现在是不是能撑到明天早上了,对此,我只能笑笑,王顾左右而言他。还有人能互相开玩笑,玩笑的内容却皆是些不雅的话语,但这时我也由着他们了,听着他们言语间喘息声,我的心肠便硬不下心让他们别乱胡说,虽然箭塔上还有数十个女人,我想在平时这确实有些尴尬,但估计现在没人会念想着这些了。
我头脑中虽然还算清楚,但也就只是清楚地明白,我们挣扎不到明天早上了。按照时间,大约一两个时辰前,那个小孩才到那边,通知北面我们的人回来。要等他们全速赶回,还得好几个时辰,而西南边的人距我们更远。而现在的我们包括塔上的女人也只有一百多人了,还多数挂了花。
我想我们是快死了,至少我一点紧张感觉都没有,就是想喝水。下面的人也有和我差不多的,大声地和塔上人要水,上面人也算是轻松而且毫无忌讳,居然问尿要不要,惹得一片笑骂。不一会儿,水桶就给放下了。旋即一帮如狼似虎的人便在那里牛饮起来。
我不便和大家争这些,只叫大家别太混乱了,又吩咐几个四下看起来还都比较周全的士兵四下看看有什么动静。相对来说,再不紧张也得看看对手在干些什么。
大个提了一桶水吆喝着从人群中疾步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句话也不说,头上又多了一处伤口。我也没什么谦虚,看着他点点头,结果手来就是一扬脖,一下子竟喝下去半桶,喝得肚中凉凉,一摇都能听见自己肚子里的水声,但总算是把胸中烦躁郁积之火全都扑灭了,虽然身上又开始发寒,但心中却也又来了一股疯劲。
我跳上旁边有些破损的矮墙,稍微看看四周,回身把后面所有的谈论声喝止,说是喝止,其实更像是打趣般:“连喘气喝水都不够,你们还说些什么!”
此刻他们也颇为豁达:“反正要死了,这辈子没说这么多,说说也无妨。”
大个更是一往无前,大手拍着旁边兄弟,甚而有些过于恶劣:“说了怎的,他能吃了俺的鸟。”
话虽这样说,但我能从这里面听出另一层意思:大家的心底都认为我们能活着等到援军到来。这种信念可以支撑我们更长时间,也许我们真能支持到明天早上。我也开始抱持这种念头了,尤其当我回头时,看到的张张泛红的笑脸时,我居然还建议他们洗一洗脸。
我走到其中一个箭塔下问问情况,伸出的脑袋中有几个甚而是女人的,他们说箭快射干了。我们旁边就是明孜县府,我住的地方,我记不得里面有箭的储备,旁边是几间官舍,此刻它们墙上泛着红光的裂缝让我确信这些遗弃多年,更不可能找到什么箭。我让大家把所有的随身带下城墙箭支送上去,才听到有人可惜地说,怕弓箭丢在了
但我立刻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今夜月隐星稀,我却能看得着这么清楚,而且颜色这么令人感觉可怕。
我刚转回去登上墙头,便在西边看到满天的红光,东边也是。一个跑来的士兵让所有人都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火,火,火!”
这个姓郭的小子决定火攻了,我们正好被团团围住,他们围着我们开始放火了!两个巷口旋即可以看见冲天的火焰了。周围一圈霎时完全变得红光满天起来。
“风云侯,怎么办?这群狗娘养的放火了!”
“我记得县府内有个水池,现在放了火他们肯定不会进来……去!多打些水来,把我们附近的墙壁尤其是箭塔浇透。”我忽然有些不太确定的地方,“箭塔上的人小心,烟雾之中,注意保护我们打水的兄弟,提防西凉人……放根绳子给我。”
我迅速爬到箭塔之上,稍微瞥了瞥里面景象,笑了笑,便又登着垛口爬上了箭塔之顶,下面全是此地方言谈论我的声音,不过这时节,我没了兴致倾听辨识,而是四面看去。一圈都是火,浓烟亦四起。
我蹲在塔顶,最后干脆坐了下来,看着下面人忙得不亦乐乎,心中不断想着目前情况。
这个城依地势而建,南边在山坡上,恰好建了入门层层而高的官府衙门和级位阶阶分明的官员之屋舍,官府内两座箭塔,这条路上三座,官舍中一座,相互拱卫,虽然城墙和其他地方全部丢给了西凉人,但至少现在官府内很干净,官舍这边也没什么外人。现在四面被人放了火,下面的事情更麻烦了。我看了看自己的寝居,门紧紧地关着,看来西凉人没有进去过,因为我看到的两面的门窗都没有被破坏,我之所以看它是因为我想去睡一会儿,我想如果这场仗能赢,我就立刻去睡一觉,什么其它的都不管。反正床榻这种物事不会招惹到西凉人,他们不至于专门进去拿刀把我睡觉的地方给砍掉,然后恶狠狠地专门派人来对我说,就是不让我睡。在上面吹得凉了,我想着再看看就得赶紧下去了,四面着火,他们可能已经在城上准备对付回头攻城的我们的在外部队了,这里一圈只是派兵监视我们的动向,我们这段时间应该是安全的,可是我还是很不安心。看着南城墙上甚至连火把都没有,就让我心中没有什么着落。
陈哥那里的援兵也来不了这么快,他已经把这周围千里之内的所有能召集的兵力全给我了,除非从南阳宛城汉中那里召集了。我给他写了信,汇报这里的情况,以及我破匪的计策,他好像对我经常收人进来有些意见,让我注意,别什么人都引进来,还来信问了我鄂焕的所有情况,我也只得先问了鄂焕,再给他说了,这会儿信早到了,他的回信可能都要到了,不过我可能看不到了。
烟有些浓了,下面人咳嗽不停,有人建议赶紧把一个衣襟弄湿以之捂住嘴鼻,这样会好受点,很多人试了一下都表示有效果,即使这样,我们原本喘息和欢笑变成了剧烈咳嗽和更加剧烈的咳嗽。
上面的空气要好很多,因为风大,虽然我也咳,但要好受很多,至少不需要专门弄湿衣袖。
“天这么干……咳咳……怎么烟还这么大?”这是下面一个青州口音的人无意间的一句抱怨话,我却终于开始有些明白些过来,这可让我吃惊不小。
我冲檐下的士兵们要弓箭,还让他们递个火把上来。他们让我小心,尤其是后面几个女人的声音。让我想起了她,还有她,以及一个甚而有些模糊的她,如果这次能活,得去看看她了。不过,如果西凉人真的这么办,那我们可能就真的活不成了。
我自摆裾上撕下一块插于箭上,想想,多做了几个这样的箭,然后,点燃一个,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一箭朝府中黑暗的腹地射去。
一团火苗,若隐若现地在淡浓不一的烟中划出一条彩虹,把原本灰黑的烟雾映得红白透亮,直到彩虹的那端,除去那稍纵即逝的光芒,也映出了刀剑的寒光。
“西凉人攻过来了!”我急忙大喊,转身便又把另一支火箭射到官舍的黑暗处。这一支更加彻底,直接插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却没有怎么伤着他,他直接拔出来,我看着火光上映着的那张狰狞的脸,歪着脑袋,冲着后面用极大的声音怪叫着:“兄弟们,灌啊!”
喊杀声遂大作,两边的西凉人立刻冲了过来,而我们则有些混乱不堪,多数人还在墙边倚躬身咳嗽之中,当时我看着都能预感到一场惨不忍睹的屠杀的到来。
“两边都来人了,大家排好队形,别被冲散,箭塔上准备好了。”一边大声喊着,我一边心急火燎地顺着檐边爬了下去,可越着急越出事,肋胄上的什么地方挂在了侧面伸出的椽子或者什么斗拱一类的上面,逼得我竟一时被困在了箭塔的边上,情急之下,解开甲胄,却又忘了抓绳子,一下子竟摔了下去。
幸而摔得不惨,可等我站起来时,大个就站在我的面前,他似乎有些奇怪我的下来方式,但旋即恢复了正常,脸色略带阴郁甚而有些绝望地和我说,这是我到现在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有这样的表情:“人太多了,乘烟雾一下子靠过来的,偏偏两三个箭塔又都没箭了。兄弟们本已被熏得不行,现在就俺们更支持不住了,您看看怎么办。”
我顿了一下,稍微思索了一下,立刻下了决定:“我们也放火……咳咳……叫兄弟们把能放火的地方全放上火,他们没烧全……咳……留下口子……我们帮着烧给他填上。”
周围的烟片刻后更浓了,一时间场面上更加混乱,周围随时出现的人都会我紧张辨认一番,随手提起一根长戈,立刻大声让大家向我靠拢。
箭塔丢了一个,空中飞梭的箭也慢慢稀了,我听到了女人的惨叫和人体堕地的声音,心中绞痛。心中狠狠念道,我若真是獬豸就好了。
大个带着十几人很快来到我这里,我对他们挥了手,因为不自禁地干咳着,说不出话来,只是让他们先跟着我来。
可就在我刚转身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知道我脑袋上挨了一下,可当时我什么都意识不过来了。
再次醒来时,我的头晕晕的,好半天才能意识到不是自己胸闷,而是身上压着好几个人,周围依然有零碎的喊杀声,居然也已经有了一些亮光。我想起怎么回事了,心中有丝莫名的感伤,他们竟然在没有箭矢的掩护下抵抗几千西凉人到了天亮,而他们竟然把我打昏,就是为了不让我出事。
又片刻,我才发觉我在尸首堆里,一张出奇苍白而变形的兄弟的脸颊就贴在我的旁边,而此刻,我只能默默地把他未闭的眼睛阖上,心中无尽的悲伤。
再片刻我才积聚起力量爬出来,这是一个官舍院子的角落,我依在墙边一丝力气都没有,又冷又饿,但看着前面年轻的他们,我终究还是站起来了。也许我躺在尸体堆中是件好事,但我的自尊心和我对兄弟们的深深愧疚不允许我这么做,我必须起来和他们一起战斗,你们可以称我这种行为是傻瓜,辜负了他们,但我是谢智,我必须这么做。
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破烂烂,甚而让我感觉不是我的衣服,袖子裤腿似乎都有些短,连鞋都不对劲,我记不得我有这样的一双布履。
不知怎的出来的这条巷道上竟一个活人都没有,薄薄的雾中,感觉不出喊杀声来的方向,我自地上再次捡起一杆长戈,上面尽是已经干涸的血迹,摸在手上粘粘的,心中酸酸的,眼泪不期然落下。
刚转出来的时候我便见到几个正向南面跑来的西凉士兵,他们吓了一跳,他们肯定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活的,而且样子如此之惨,他们甚至向后退了几步,进而发现我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其中一个左右看看,才又发狠着冲向前来。
一声闷响,武器相撞,想是大家都累了,这时节,我们再没什么招式变化完全是拿武器互相角力相抵,其他人一时不知是呆在了那里还是觉得现在前面这个人实在有些可怕。但他们的愣神让我有时间做一件事情。
我的嘴就在他右边脖子那里,感觉到手脚乏力,总是没法把他推开,我竟再不犹豫的一口咬了上去,第一口就是满嘴的血,喷得我脸上,身上到处都是,我丝毫不为其所动,一口一口就这样咬了下去,直到他的嘶嚎声停止,人瘫软在地上。
“獬……豸……,他还没死!”几个看得目瞪口呆的人,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一下子转身便逃。
可他们没人能逃掉,晨曦的烟雾中,没出一百步,我一个个地追上剁翻了他们,他们似乎腿都软了,打了一夜他们也累垮了。
我的发带不知什么时候丢掉了,这是我发尽全力砍死最后一个西凉人的时候,满头的乱发披上脸来后才发觉的,可当我一抬头甩开挂在脸上的头发时,我就知道我的发带在什么地方。
大个子穿着我的衣服,我的靴子,我被挂下的肋胄,脑后有我那样的马尾巴,我看见他本应非常高兴的,我不会怪他打晕我的,甚至应该和他一样猛拍他的肩膀,但此刻见到他,我却不可能高兴起来:
他身上扎满了箭簇,脖子上被套上了绳索挂在了箭塔上,旁边插着我的长枪。我丢下长戈不顾一切地往上爬,不管后面有没有人会偷袭我。刚爬上去,我手脚并用地把他拉回来,手忙脚乱地替他把箭一根根拔下,一边哽咽着,一边替他把脸上的血迹擦干。我好像一辈子只这样哭过两次,这是第一次。
我不再有什么奇思妙想,破敌之策,我只是把他身上的甲胄衣服又全部换到自己身上,心中也只想着把所有西凉人杀光,并没考虑有没有可能性。
我直接跳了下来,稳稳地站住,再跳起来双腿蹬壁自塔上硬拔出长枪,这番是结结实实地连枪一齐摔了下来,但却我毫不在乎,站起后,在脑后狠狠勒死发带,提着长枪,再也不管什么进退,众寡,愚智;只因我当时心中只一念:当我者死。
所以,当我在宽阔街道上看到一片着黑甲之人坐在地上歇息时,也没有了什么想法,只管大喝一声,挺枪便往上冲了过去。
一骑自边上抢出,马上之人单手背三股叉,竟就这般快速冲过来。
及至觑得稍近,双手握紧长枪,狠狠刺出,那人有些慌张,以叉架出,同时口中大喊道:“谢大哥,是我!”
我待再要使劲,却被这声大哥给说停了。跳退两步,仔细看来将,此人颇为少气,也颇为眼熟,稀疏的髭须似乎是这夜刚刚长出的。
“小南?……小南……啊,好像半年多没见你了……你这混蛋何时加入西凉军队了!”一旦想明白,我更加怒不可遏,挥枪便打,不过这回手下就减了些轻重,待拿下他再问。
“大哥,你怎么了?什么西凉……大哥,你干什么?”他一面手忙脚乱的抵挡,一边头也不回的大喊道:“姐夫,快来啊,大哥不知怎的要打我!”
如此这般,我竟一时拿不下他。
“大哥!”远处又是一声大喝,这才让我缓下来。
虽然一身甲胄,但背后所挎之长弓,手中所持之双面大斧,还是让我一见这个人便知此人是谁,而且我立刻开始明白眼前情况在我被打昏之后有了什么样的变化。
我瘫软在地上,朝他摆摆手,让他不要近前,然后以手遮脸,我当真羞见故人。然后默默地爬起来,转身疾走。
回到府衙,一路登阶向上,扔掉长枪;卸去佩剑;解开肋胄,又丢掉它,解开长袍让风自前面把衣服吹起,想就此飘去,不再有什么烦恼和悲伤。可惜,也许是我太重了。
我扑在门前哭了起来,门却被我推开了,佩坐在榻上,什么都没有说。
元年二月之中,陈哥自我信里知道鄂焕之族自川中而来,即暗觉不妙,便又自汉中宛地抽出一万五千人,奔赴我们这里。
初平元年二月二十九日破晓,破六韩烈牙、呼萨烈南国攻破已经刚打完这仗,早已疲惫不堪的西凉人驻守的明孜。
我是明孜城中唯一作为人的幸存者。
那几日,我一直躺在榻上,有时看着屋顶发呆,有时便看着夫人,诉说这天的所有事,一个我一生从来都没讲完的事情。
后来,夫人曾问我,明知他们之意为何我还要出去,岂不辜负他们的苦心。对此我这样回答道:世有良士两种,一种直面再强之敌,亦要挺身而出,虽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亦不自惜;另一种则韬光养晦,积蓄实力,俟机成熟,以图再起;直面死亡者,是我天下的骨骼脊梁,无他们则我大汉不能屹立天下之中;隐忍待发者,是我天下的血络经脉,无他们则大汉不能延续于天下之间;存骨而断血脉者,虽死而不屈,其魂魄所在,尤可重生;断骨而全血脉者,将养时日,则虽败尤可再起;我大汉欲雄踞天下,以至万年,二者皆不能缺。而此二种者,我欲成脊梁也。
三月清明时日,武陵山中一片肃穆,薄雾如素纱,微覆明孜城外北山坡上,其上累累坟冢,方圆三里有余。谢智素衣以登祭台,悼祭文而泣下,其辞曰:“煌煌在上,明明在下,天难忠信,不易维王;自斩白蛇,太祖作于天下,凡四百年,天下一统,四夷来降;忽起凶顽,刀兵相加,不顾肱股,祸起萧墙,大汉之灾不在外,而在其内也,西问公卿,何为相当。天予其凉,不以其广,黎黎万民,不恤其伤;彼桀纣兮!以血安邦?唯天怜汉,兼济荆襄,有勇士兮,有烈女兮,同守明孜,有死无降,智苟乞残喘于其间,欲宣于天地正义,万民之望;悠悠高旻,朗朗乾坤,铸英名而不朽,达千年而未央,元年春王三月,谢智恭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