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在路途中,我总是会想起春水村。
想起白夙白沐,想起那些善良质朴的村民,想起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想起这半月以来悠然而闲适的田园生活,想起风吹过麦田,空气中那甜而沁人的清香……
我觉得老天是那么的不公平,为何有些坏人奸佞总是可以作威作福,活得恣意而逍遥。而很多心地善良的人,哪怕终日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却穷尽一生,也未必能尝到善果。
更有甚者......不得善终。
马车停了下来。
从黄炽与昌六的交谈中得知,此时,我们已到达了岐山——
若我没有记错,这里,便是幽萝寨的老巢了。
噢,昌六便是那个一脸尖酸刻薄相的小个子男人,成天围绕着他的“黄老大”转来转去,嘘寒问暖点头哈腰,动辄便将马屁拍得震天响......他从一开始,便对我与江谙先生抱有着极大的敌意。
下了马车后,只见峡谷深壑,瀑布飞泻,群峰竞秀,溪流纵横,更有古木奇花争奇斗艳,点缀其间。
沿岸筒车,古渡,水碾,青山绿水间,一幢幢灰瓦白墙的吊脚楼若隐若现,沿着光滑的石板路经过拱桥,我不禁感叹着……这里,竟一点也不像这帮山匪强盗的聚集地!
我扶着先生,由几个山匪带领着,穿过一条条巷道,走进了寨中一座低矮的土楼中。
见我们安安分分地呆着,他们转身便走了。估计是吃定了我们,一个女人,一个“病秧子”,断然不敢在这幽萝寨,众多山匪的眼皮子底下逃跑。
屋子很小,只有一张狭小的木床,一桌一椅,墙上挂着个阴恻恻的鹿头,也不知是真是假,看着很有几分瘆人。窗外的风景倒是挺不错,筒子楼相互串连、巷道互通,如迷宫般,穿插着千回百转的潺潺溪流,颇有几分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的兴味。
先生靠坐在床边,似乎有些昏昏欲睡,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走过去,轻轻地坐在他的身旁,细细地打量着他。
他的脸色很不好,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长途跋涉,对于此时的他而言,无疑是一种非常痛苦的折磨。
上一次的寒症发作,应该就是出海那次,虽事发突然,但好在有惊无险,并且,第二日便恢复如常。
这回,不知是不是受刺伤的影响,从春水村到岐山,近半月的路程中,他的身上竟一直是这般的寒凉,时不时还伴随着高烧,到目前,还没有一丝好转的迹象......白夙的话犹然在耳,她说先生的情况似乎愈来愈严重,若是一直这样发展下去,结果会如何......
我、根、本、不、敢、去、想!
“小愚。”
“啊,嗯?”我愣了愣。
他轻咳一声,思忖片刻,徐徐道:“进寨口的东边向下,沿小路环山而行,行至瀑布之下,绕石壁而入,穿过两座山的间隙,或可下山。”
“亦或是土楼外,沿着最大的那座拱桥,绕寨子的边缘进入山上密林,一直向南走,伺机从另一头的山路下山,不过,一路上都要注意避开寨前岗哨的视野,风险较大。所以,我推荐你选择第一条路。”他仍然低垂着眼眸,没有看我,语气又是那般的清淡而不容置疑,“今夜,山匪们会有接风洗尘宴,正是你出逃的好时机,若再是不济,被发现了,我亦可以为你拖住他们,至少,”他的目光一凛,锋芒乍现,“半个时辰。”
本来听得云里雾里的我,在弄明白先生的意图后,霎时惊得说不出话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他居然想让我抛下他,自己逃跑?!
难怪一路上,他都面色深沉,无声无息的,我只道是他身体难受,再加上一路舟车劳苦,故而气力不佳,却万万没想到,他竟一路都在观察着地形,盘算着这些门道!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他这么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我有些气恼,声音都不禁冷上了几分。
“没有我,相信以你的轻功,是可以逃下山去的,”他沉静地道,“待你找到骠骑大将军,再回来寻我,也不迟。”
“先生!你在哪,我便在哪,我就是你的狗皮膏药,”我气急,竟蓦地笑出声来,咬牙切齿地道,“此生,你都别想甩下我!”
“小愚,听话。”他轻轻一叹,蹙了眉,呼吸有些急促,似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不适,“幽萝寨此次横扫沧州,却没有逼进凉川,有几分向将军宣战的意味,目的应是引将军出兵,来到岐山......”
忽然,我的目光越过先生的肩上,落到了屋子的门外——
两个山匪模样的彪形大汉,在昌六的带领下,正大步朝我们走来!
先生正背对着大门,许是因为高烧体寒,大伤又未愈,身子正虚,竟完全没有察觉他们的到来。
昌六眯缝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拼命地朝先生挤眉弄眼,示意他不要再说了。然而先生低垂着眼睑,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
我干瞪着眼——
若是让昌六,那个狐狸修成精一般的人,发现“白夙”的“哑巴丈夫”竟能如此清晰地说着话儿,定然会想出千般门路,万般考算......
眼看着他们离门原来越近,在此燃眉之际,我心下一急,突然朝先生扑了过去,吻上了他微凉的唇,将他未说完的那些话,生生咽了下去。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姜府的小花园里,我便撞见后院的方厨子搂着他那刚娶进门的老婆,在一棵迎风初绽的桃花树下,这样嘴对嘴地亲吻。
嘉音偷偷告诉我,这是夫妻之间很正常的举动,用来表达对彼此的喜欢。
那么此时作为“白夙”和“白沐”的我们,这么做,便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吧?
我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而此时的先生集旧疾新伤于一身,本就如风中落叶,残败不堪,加之对我又没有丝毫防备,一时间,竟猝不及防地,被我扑倒......
他蓦地睁大了眼,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我近在咫尺的脸,眼中惊异一闪而过,很快便恢复了往常的清明与幽深,仿佛有一片波澜壮阔的海,翻腾着,呼啸着,最终在森然的海风中,一切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