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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冬至,上坟【续】

3、有法

撩开一些荆条,在几枝矮桑的后面,他顺利地找到了父亲的棺屋。那是多年前自己做外贸局长时,托有福村长找人盖的。当时开始盛行火化,母亲不舍得把父亲烧掉,偷偷叫人埋了。之后有福请来的师傅盖瓦魈坟,连骨骸都没有拾完整,装在一个泡菜坛里,塞进坟里去了。而瓦魈坟还是过去的格局,只是与其他棺屋相比,父亲的要宽大的多。屋顶青瓦盖得讲究,还做了飞檐。墙体抹了石灰,水泥打底,一头还设一个通风口。前面还树了石碑,此刻看不清楚。两旁种了冬青、万年青、芭蕉、美人蕉——此时也只有黑乎乎盖着白纱的一团。从前他前来,村里乡里都有人陪同,这个坟前也像家门,热闹的很。多年不来,坟顶已经破旧,墙皮剥落,边角露出砖石的灰黑色。这个想来也是必然,先前还老觉得共产党人无神论者,十年前自己离开体制,人走茶凉,住家都无暇顾及,何况祖坟!之后在商海沉浮,还曾经笑话温州人大造坟墓,现在想来,逆子不孝啊!

有法高一脚低一脚,艰难跨到父亲的棺屋前,停下,打开了手里的人革包。人革包巨大,却勉强装下母亲的骨灰盒。此时拿出来,却不大容易。拉链拉到尽头,一点点剥出来。好像在给一个新生娃娃剥一件紧身衣服。他突然一阵难过,似乎怕盒子里的母亲受冷。雪花飘落下来,落到他脖子里,手臂上,后背部,给他一份湿冷的感觉。他意识到此刻不是难过犹豫的时候。不远处还有个外地跑车的,在三卡里等他。

他抱着母亲的骨灰盒,一时不知放哪里为好。随意放在瓦魈坟旁边?显然不行;一旁的冻土上挖一个坑?他没有工具。何况现在已经盖上厚厚一层雪!最后还是急中生智,决定在棺屋边挖个洞。于是他捡起一块断砖,开始打击一侧墙体。他是吃建筑饭的,懂得从哪里下手。只消一块砖头松动,他就能顺势一块块挖出来。石灰掉落的地方,水泥变成硬块,砸断之后,砖头也像老人的牙齿松动了。一块敲进里边,接下去的,他就伸进去挖出来,像接生婆一样起劲的挖。很快,洞口就变大了。

等他把母亲的骨灰盒纵向推进去,他才蹲着歇口气。摇摇头,耸耸肩,他意识到自己整个人似乎都湿了。欠起身来,肚子里咕咕叫了几声,一种烧灼似的饥饿感从喉咙口冒出来。他赶紧继续动手,把挖出的断砖再一一塞进去。往里塞的动作比挖出来要容易,只是心里又有烧灼似的疼痛。他忍不住,默念道:“姆妈,回家了,你从此跟老爸住在一起了。妈,你可以安心了。”

把洞堵好,他拍拍手,站起来。不由自主闭上眼,弯腰鞠一躬。然后抓过人革包,甩到肩上,转身出来。他肩上的人革包瘪了,变成一块用来挡雪的雨布。

往回走时,天已经黑了。一抬头,雪花铺天盖地迎面而来。望四周,白茫茫一片。近处的吴村,移近又退后,退入水墨画一般的雪野里。

车子颠着他,开往镇上。他此时倒是没了寒冷的感觉。身边的人革包空了,他的心里也变得空空荡荡。老娘是真正的离开他了。似乎是昨天,她还活着。她住在一个低矮的工棚里,端一只竹椅,坐在门口向阳处。她手里总是拿着一只猪脚爪,在拔毛。她知道儿子喜欢吃猪蹄,做了大老板还是喜欢吃猪蹄。她会生一只煤炉,给儿子炖猪蹄。猪蹄拔了毛,就变得又白又光滑;而她自己的手,已经像牛皮纸,泛黄,粗糙,起皱。她住过一个又一个工棚,一次又一次在工棚门口的向阳处,捏着个猪蹄等他。她有句口头禅:“大老板怎么了?做得老板,睡得地板!”要求他精打细算,能省即省,譬如老娘她自己,还能看个工棚。直到此刻,他还留着这份记忆,像一张老照片,在眼前晃动。

然后是老娘最后时刻的景象了。令他欣慰而又痛心的是自己赶上了那个时辰。他当时赶到了市二院急诊部,利用关系,进了手术室。他还看到了部分手术,粗大的麻醉针头打进母亲的背部,还有一根三尺长的管子,从母亲腋下钻进去,直插心脏。据说是为了抽血。然后母亲整个人像是用来做医学实验的道具,插满氧气管、针管、输液管的道具。最后母亲还是道具似的一动不动,走了。他当时不能接受,问接受签字的姐姐,怎么回事?姐姐瞪大眼睛,像是要从眼眶里射出火来,回道:“怎么回事——问你!”

直到母亲火化之后,姐姐才描述几句母亲出事前的状况。是高利贷老板,派一高一矮两个追债人,找到了姐姐家里,把一叠借条砸在她家的餐桌上了。那些借条上白纸黑字,下面还有血红的手印。老娘看了,像演电影,一口血噗的从嘴里喷出来,然后瘫倒在地。他由此脑海里存留了一个母亲满口喷血的画面,那是母亲给他最后的记忆。之后许多个夜晚,母亲的喷血成了喷火,将他放在火上炙烤,使他翻来覆去不能入眠。他不论走到哪里,都像是心里堵上了火山灰,呼吸都不顺畅。今天,现在,他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爸,妈,不孝子离开几日了。

车子开进镇里,他朝前面发话道:“带我去一品斋。”饿得声音都变调了。他相信,大雪天,又过了饭点,这会儿没啥客人。

一品斋里果然没有客人,只有一个戴着白围单的小二,在底下座位间拖地。他走进去,首先想到洗手,于是径直去洗手间。钟镇老字号,他自然家家十分熟悉,何况钟镇羊肉,冬令补品,从前他做公家人时候,还不年年造访!他边走边招呼:“小伙子,让老板给我来碗羊肉面!”

“啊?——哦!”小二停住拖把,往后面厨房走去。他随即快步往右,拐往包厢边过道。过道尽头就是厕所,他跨步进去,拉过厕所移门。他旋开水龙头,哗哗冲洗。刚才又拿砖头敲击,又挖砖挖土,双手指甲里全是污泥。他边洗,一边又在回想一品斋老板的模样。有些含糊了。好像是个知青,老张家的独苗,会吹拉弹唱,不问生意经。他那个老婆却是一个阿庆嫂,愣是在老先生临死之前,把一品羊肉的烹饪秘诀偷偷学了——也有传说,是老先生跟媳妇“扒灰”,慢慢传授于她的。有法此刻想的,是那两位都是熟人,熟人就不是善茬,最好全不照面,免得留下麻烦。

“哪价?又来一位?”隐约听得厨房方向有个女声。估计是“阿庆嫂”。然后又听得她喊道:“阿生——下碗面!”

那个阿生就是张老板,他大概躲在某个房间,声音闷闷地喊道:“等等!等等!我把我的菜收好,否则又被人家偷走了。”

有法听着有点糊涂,这个年月,啥人还会偷菜!莫非他那个房间还有一桌菜,害怕有人来偷去?

他洗完手,突然决定在里边躲一阵再说。于是又走到小便器边,掏出家伙小便。乘车,赶路,忙活,连个小便的功夫都没有,尿液射出去,一股股热气升上来。小完便,他浑身一颤,冷得发起斗来。

再冲一回水出来,小二已经端着热腾腾的箩碗出来。他挑了右侧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小二跟着,把碗放到桌上,道歉道:“老板,羊肉面没了,只有红番瓜颈圆,给你烧了一碗。”

他一看,果然是南瓜圆子,烧在汤里,像一个个橘子似的,露出滚圆、橘红的头来。阿生好样的,晓得我的心思。腊月十二蚕生日,正好吃碗南瓜圆子啊!

顾不得吃相,他哗哗大吃起来。那圆子又糯又韧,微甜,有咬嚼,吃着舒服,不由想起童年少年时期来,老妈当年煮圆子,总往里边放些桂花,吃起来香得嘴巴都要掉下来。

吃了半碗,他才想到开口,问一边继续拖地的小二:“怎么了,店里有人偷菜?”

小二停下动作,犹豫一下,笑了:“噢!电脑里,有种游戏,种菜偷菜,怎么大爷,你不偷吗?”

他一下明白过来。自己整年东躲西藏,哪里还有闲心种菜偷菜——那种菜,能当饭吃吗?他忍不住又问:“刚才里边说,又来一位?是不是之前刚刚有人来过?”

“是啊!来过两个外地人,跟你一样,要了羊肉面。”

“两个外地人?啥样子的?人呢?”

“一高一矮。一个穿风衣,一个穿皮夹克!”小二朝外努努嘴道,“吃了走了。”

有法不再问下去,继续对付碗里的南瓜圆子,大口嚼起来。他脑子里嗡嗡的响起来,已经半点也尝不出圆子的甜味,倒是尝出一丝苦涩。

4.阿兴

“我就说嘛,我们来的不是时候!”阿王挨到一个旧屋的廊下,使劲儿跺着脚说。他脚上的雪像青蛙一般蹦开去。

阿兴不理他,找到吴有法家的老屋门前,蹲下去,掏出手机,打开电筒照看。也怪,地上干干的,没有鞋子带进的雪泥,连水渍都没有。狗日的,会不好好利用这样的下雪天,回一趟老家?

不远处,有只狗在某家人家屋里呜呜叫起来。

“这鬼天气,老子鞋子里都湿掉了。”阿王又抱怨道。

阿兴凑到门口,从门缝往里望进去。里边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倒是门框上一股灰土的气味,直冲鼻孔。狗日的,你也有今天!阿兴骂一句,伸手拍拍自己的额头。

“现在怎么办?回去吧。”阿王走近来。

“回去?刚来就回去?”阿兴自然不同意,“我们到一边去,候着,来个守株待兔!”

阿王想反对,被阿兴推着肩膀往后走。两人小组,他阿兴是组长,阿王得听他的。这阿王八零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成事。这些老式木屋,一家连着一家,歪歪斜斜的,有几家门前堆着柴草,正好可以藏身。

于是找到一处,靠上去,歇着。下雪天,外面有折光射进来,能看见人影。

“等到啥时候去呀?”阿王问。

“等等再说!”阿兴无奈,只能这么回答。待了一会儿,阿王就开始扭动,跺脚,压低了嗓子嚷道:“啊哟,冻死了!”

阿兴哭笑不得,为安抚阿王,他伸手掏一支烟,递给阿王。阿王接过,慌忙也掏打火机,打着了递过来。于是各自抽烟。两个烟火,像流萤,触目地在眼前移动。

阿兴忍不住,开口问道:“胖子,老实告诉我,怎么会跟着旺哥做的?”

阿王的烟头亮了一下,然后回答:“那不是,没地方去嘛!”

“没地方?你还会没地方?你爸是李刚,你妈是富婆。”

“兴哥见笑了。我读书最差,爸妈不抱希望,让我读了个武术学校。读完后到厂里上过两年班,狗日的,不自由,就上街混,泡网吧,后来有一回跟人打了一架,被旺哥撞上了,就录用我了。”

“打架?捅刀子了?”

“捅了。”

“捅了几个?没死人吧——死了你就出不来了!”

“没死。一个摘掉了脾脏,还有一个,断了腿筋,现在还一瘸一拐的。”

“嗬嗬,旺哥面试方式就是特别!”阿兴不由想笑,又打趣道,“那旺哥用你,没叫你改改小名,阿王,阿旺,容易弄混的。”

“旺哥当时就说了,没事。”阿王也笑了,“旺哥说我年青,缺日,以后多日几回,就成了他了。”

阿兴哈哈大笑,很快又忍住,探望外面。道场上还是无声地落雪,借着夜色,能见到雪花像无数黑蝴蝶,在翩翩起舞。左边大路口,只是一条灰白的雪路,并不见任何动静。

阿王看他笑,不好意思了。这小子,理解他大笑里的意味了:现在的年轻人,网络,电脑,啥没见过!虽说年青,怕是早就“日”过了。

“兴哥,那你呢?你怎么会跟旺哥?”阿王突然问。

阿兴一愣,一下子沉寂下来。他为啥不正经上班,去做追债这种营生呢?阿王的话像一把匕首刺过来,尖尖头挑开了他的伤疤。他从何说起呢?他挥手扔掉烟头,对阿王道:“一言难尽,以后再说!”

正巧这时村东头传来一阵机器声。那是一种拖拉机的突突机声,由远而近。雪夜的寂静,放大了这种声音。突突突突。阿兴不由与阿王同时闪躲一旁。来了!来了!吴有法来了!

问题是,怎么会从村东头过来呢?

突突突突!从柴堆间隙,可以看见一辆小三卡,从东边路口冒出来。接着,经过了吴家门口。令阿兴意外的,是三卡没有停车,只顾往前开去。夜色中,雪花之间,看不清车里的人。

阿兴突然想起什么,喊道:“快!快追上去!看看车里的人。”

两个人同时冲出去。路上积满了大雪,他们根本跑不快。阿王一冲,差点滑倒。而那车子也开的不快,突突突响着,颠着。追了十几步,车子还是把人甩下,越离越远了。直到最后,三卡远得像一只甲虫,消失在雪野上。

“走!”轮到阿兴说回去了,兴奋地一声喊,“要是他在车里,我们到镇上去抓他!”

“老子捅不死他,狗日的。”阿王喘着气,骂道。

两个人走出第二家旅店,雪还在不停地下着。河岸的台阶上铺满雪,桥栏上、横拉的电线光缆上、沿河美人靠的外扶手上,全都覆了雪。一跨出去,像是进了童话世界,安徒生《卖火柴的小女孩》的世界。家家户户都关了门,有电视的荧光从窗口射出来,有说话声音乐声传出来。

“兴哥,不找下一家了吧。”阿王哀求道。

阿兴回头看一眼刚离开的“洪家驿站”,总觉得还是可疑。或许吴有法就躲在楼上某个房间里。店老板是个外地人——那正是吴总首选。登记薄上没有他的名字。那也正常——这家伙一定用的是假身份证。他们不是警察,没有理由去挨个查找。他真想跟阿王值班,在这里守着吴总。可是天实在太冷,他说不出口。

“走!”阿兴忽然想到一个好地方,“我们去暖和暖和!”

“好啊!”阿王回头看他,眼睛里放出光来,“是不是搞点夜宵,喝口酒?”

他还是拍拍阿王肩头,让阿王跟他走。两个人拐出沿河街,走进大庙弄。大庙弄是钟镇老街,此刻早就成了一条雪巷,没有人影,也没有灯光。阿兴却早在前两天弄清楚,在弄底有个澡堂,叫“蠡山浴室”。那阿王走着不耐烦,继续追问。他卖关子不说,直到浴室的霓虹灯闪烁在眼前。

一进门,立刻感觉一阵温暖和热闹。柜台前有人脱鞋取号,有人已在结账。一边还挂着一只电视机,换鞋的人仰头看电视——正有一个小品在演。他们过去,柜台后女老板取出两双拖鞋,搁在台面上。拖鞋上方,各放一个带号码的钥匙。

“好了,阿王,泡个澡,热乎热乎!”阿兴说着,带头取号取拖鞋。

阿王还在失望呢。馋鬼,想夜宵了。犹豫着伸出手去。

阿兴突然产生一个想法,自己都激动了,凑到阿王耳边说:“换鞋吧。或许,那个吴总,也会过来泡澡取暖,我们会有意外收获!”

阿王一边换鞋,一边侧脸看他,压低声音说:“真的?”

阿兴点头。那浴室老板是外地人,天寒地冻的,本地人早早安歇,吴总躲到这里来是完全可能的。进右边棉门时,他忽然来了灵感,又走到柜台边上,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让女老板看。

“这个人,有没有来过?”

照片不大清晰,是他在上海地下商场拍的。八米开外,他拉近了焦距,结果人有点模糊,想再拍,那吴总已经发现了,疯狂逃窜。吴有法外形有特点,秃顶,鹰钩鼻,膀粗腰圆。女老板先是摇头,很快又嗞的吸了口气,拿左手挠挠鬓角,又右手食指指指里边,压低喉咙说:“好像,好像还在里边——有点像!”

阿兴手机里还有更多有法照片,既然只凭这一张女老板已然认出,他就不再往下翻。

“谢谢,谢谢!”他收起手机,朝阿王使了个眼色,撩开棉门往里边冲去。

5、有法

他拉开人革包,从里边掏出一件棉毛衫,一条棉毛裤,还有一条短裤,然后一把抓住,往卫生间跑。旅店小,卫生间极狭,比以前他自家的浴室都小多了。推过移门,他按动墙上的暖风机。那浴霸倒还有用,轰轰响起来。伸手试试,有暖风吹到手上来。把莲蓬头摘下来,蹲身,再试试水龙头,出问题了。那水哗哗冲着,总是不热。摆动冷热方向再试,水还是冰冷冰冷的,皮肤上一阵刺痛。他马上明白,旅店没热水了。

转身出来,他套上呢子风衣,换上鞋,抓着衣服出门。倒灶的破旅馆,还不知害臊,叫啥“幸福客栈”,连个热水都没有。他恼火地骂道。边下楼,一边从风衣口袋里摸一只塑料袋。到楼下柜台前,他展开袋子,往里边塞衣服。

“怎么回事?连个热水都没有!”他对着里边的店老板说。

店老板是个染黄发的胖女人,正凑着一台电脑看韩剧,看得眼泪哗哗的。听他一问,慌忙抬起头来,恍然大悟似的说:“哎哟大哥,刚才忘了跟您说啦——热水管子冻坏了,洗不成了”。

“那怎么弄?”他一看这样,不好发作,语气都缓下来。

“要不这样,大哥,结算时我给您少算二十块钱。您呢,到弄底蠡山浴室去洗一个,麻烦您了。”

他正想开口说,去浴室人多不便,一转念那不是“此地无银”,于是转头看着门外。飞舞的雪花,一直飘到店门口的门槛上。

“去吧大哥,就几步路,大雪天,没啥人。”女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催促道。

他猛地想起一品斋小二说的话,那一高一矮两个客人,一定是那两个追债人。他们现在或许正在找他。他们寻找的目标,必定是各家旅店。老子不如去泡澡堂,他们两个急着追债的青年,没有闲心泡澡。于是他开口道:“那好,老板娘,借把伞给我。”

老板娘很乐意,随手从柜台里递出一把折伞来。

他接过,到门口撑开,发现雨伞蓝底白花,似乎一伞的雪花。他撑着出去,把伞压得很低,往弄底走。雪花落到伞顶上,沙沙的响。悄悄往弄堂两头望望,除了白雪,还是白雪,不见任何动静。

他放了心,很快找到“蠡山浴室”。进门后,发现前厅没人,收伞,甩甩伞上的雪,走近柜台。柜台里坐着一个年轻女老板,斜着看放在一头的电脑。电脑里正播放一个谈话节目。女老板见有人来,没多看他,伸手抓过一双拖鞋,扔到柜台上。他本想提问,一看女人已经专注荧屏,就把话咽了回去。

换鞋,将自己的皮鞋搁在柜台上,撩开棉门进去。里边是一条暖烘烘的过道,走到底,进了更衣室。抬眼一看,又放了心:除了一个擦背的老头,并没有客人。于是拿着手牌,去找存衣柜。813。8字当头,吉利数字。可是13在他印象中不吉利。他开门时不由对自己说,无所谓,中国人不信13不吉利,只要不是“4”就行——上下一看,没有带“4”的号码。

脱光以后,他不由感觉一份紧张,快速关上橱门,走向洗浴区——又是一道玻璃门,门里水雾弥漫,水声喧哗,他进去,本能地低着头,径直走向浴池。似乎在注意脚下湿漉漉的地面,其实是留心一边淋浴冲洗的客人。年轻人一般淋洗不泡澡,他得留意正在冲洗的人。雾气后面,正有一个黑瘦的外地人,在抹着洗浴液,抹得黑白分明,瘦骨嶙峋的。还有一对父子,做爹的蹲着给胖儿子冲洗。那老子白胖,连下面的东西都很茁壮,胖小子好玩,怕水,双手抹着脸哇哇叫唤。

他放松下来,先下了浴池。那水蛮烫,让他觉得很受用。热乎乎下去,泡到卵子,猛地一阵刺激,似乎有了便意。他正觉奇怪,刚刚不久小过便,哪里又来便意!分明是刚才一品斋小二的话,给他一份紧张的感觉。那阿兴阿王两个狗日的,会不会找到这里来呢?

他很快跨出浴池,走到淋浴区域。开了水龙头,直冲上身。他不准备洗头了,洗了要吹风,费时暴露太久,危险。他将身体冲湿,马上将鼻涕似的浴液往身上抹,一边上下揉搓,一边注意玻璃弹簧门。那水龙头蹩脚,冲出的水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冷,他也顾不了许多,粗粗一调,只管冲洗。洗下身时候,他稍微认真了些。其实想着一定得洗个澡,就是要好好洗洗下身。这年月没了女人,东躲西藏,难免做臭男人脏了裤衩。那要紧东西,也得好好翻洗拾掇一下。

然后尽快出来,取了热毛巾擦拭。边擦,边注意到更衣室还是只有一个服务的老头。于是他又放下心,穿上浴室提供的干衣。那是宽大的米色绸制短衣短裤,有点像日本和服。

撩开另一道门,进入休息区。休息区有包厢有大厅,他自然选了一个包厢。进入躺下,在空调暖风中看电视。看了几分钟,没注意里边啥节目,只顾着关心包厢门上的那个窗口了。窗口不过一本书大小,可是足于看清屋里的人。

不一会儿,窗口竟出现一个人头。他刚抬起上身,门上笃笃响两声,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穿短裙的小姐。那小姐娃娃脸,白胖的身子,樱桃小口一张,娇滴滴问道:“老板,敲个背呗!”

他正要回绝,忽然想起敲背的规矩,首先要用布帘遮住窗户,然后插上房门插销,于是点头答应。那小姐高兴了,忙道:“我这就过来,大哥!”闪身又出去了。他随之躺下,又看电视机——这回看清了,竟是一个法制节目,有点像电视剧,剧情紧张兮兮的。

小姐果然马上出现,关门,遮布帘,上插销。他曾下意识瞄了她一眼,这女子真年青,肩头、屁股都滚滚圆,大腿白得耀眼。他突然心头一热,身子都起了反应。可是待女子转身,他又回头看着电视了。

“大哥——”小姐轻唤一声,像只猫咪似的贴上来。

“嘘——”,他伸出大手,去包她的小嘴。他心里带着隐忧,身子压着短裤不动。

他不答,伸手把女子抱紧。他想到自己的处境,也凑到她耳边骗她道:“慢慢来。态呜呜点【方言:慢点来】。”为了不让她继续刺激他,将她抱得动弹不得。那女子也是,屁股光着,短裤都早就脱掉了。他摸到一片光滑柔软,反而心里清醒过来:此时此刻,不是放纵作乐的时候啊!

于是就这么抱着,不让女子行动。最后在她耳边轻声道:“抱歉,今天我不做了——钱照给你!”

“那怎么行!”女子抬头瞪着说。他不由暗笑:嗨!还挺敬业。可此时老子这种处境,哪有心思干这个!于是他仍旧紧抱着她说:“怎么不行!乖,就这样!”

女子不再反对,把被压的手抽出来,轻声道:“要不,我给你按按吧?”

直到最后,她又凑到他耳边说:“大哥,要不你就搞一下呗。”看他不应,就又说:“那我走了——我还得做生意呢。”

他一想也是,拖人家好多、好多时间了。于是答应,翻身起来。待小姐出门,他也套好拖鞋,跟着出去。

回进更衣室,他突然发现服务的老头在擦身的毛巾箱后面,侧头朝自己使眼色,一边还拿右手食指指向浴池里边。他正感诧异,蹑手蹑脚凑到玻璃门边。借弥漫雾气,他看见两个汉子在淋浴,一高一矮,一包头一平头,不是别人,正是阿兴阿王,狗日的休说扒了“皮”,破了相老子也认得。

“那两个进来就一间间找人,还拿照片给我看——照片里好像是你哩。”老头低声说。

他赶忙冲到存衣柜前,开了自己的橱门,以最快的速度,唰唰套衣服。最后连袜子都不曾套好,就攥在手里跑出去。

他像一条逃窜在渠道里的泥鳅一样,逃过浴室的过道。付钱后出浴室,还是像泥鳅进入清河,跑进白雪皑皑的街道。他心里清楚,得回旅店取了行李离开了。来一个雪野夜奔!

抬头望天,黑漆漆深不见底,无数的灰蝴蝶飞舞而下,有一些,凉凉地落到自己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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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v1甜宠】苏漓是在一场恐怖袭击中凉凉的,系统告诉她:只要收集碎片,就可以复活+把主神带回家,苏漓又怎么会放任美男不管呢,于是她义正言辞的对系统说:我苏漓是会被这一点诱惑而松动吗?”系统:“主神身材好,腰也好,有腹肌,脸更好”苏漓:“好的,我做!ヾ(*???*)”于是.....苏漓开启了艰苦(幸福)的任务(撩汉)之旅。可是,为什么主神那么禽兽啊!唔~,我的小蛮腰啊(?°????????ω°????????`)第一次写文,望大家多多支持吖~PS:这个文的套路很老,勿介意,我这算不算是自黑,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