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涯一只脚跨进元婴最后一层后,修行就停滞不前了,不尴不尬地卡在元婴和出窍之间,仿佛被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壁垒所挡。
他是星海洲人人称羡的天纵奇才,变异的单一雷灵根,做剑修的好苗子;自六岁被天钧老祖带上山后,世界便只剩修道,一直陪着他的,唯有佩剑「孤行」。
快要突破元婴触摸到出窍的关隘时,他在打坐中进入了一种很深的寂静,似乎时间空间都不存在,只剩下一片光,只剩下一个“我”。
他似乎触碰到了一种从未听师尊说起过的境界,可他并没有因此感到喜悦,相反的,反而被一种寂灭的悲哀所环绕,他从打坐中清醒,还是没能从这种悲哀中挣脱出来。
往日的种种不断显现,包括他已经脱离的俗世,以及那个被舍弃百年的俗世的“我”;贪欲、嗔欲、种种慢心、千种怀疑、万般不快,全都冒了出来,成为他的业障。
他从未遇到过。
一路修行至此:练气、筑基、融合、金丹、元婴,似乎总是水到渠成;可能从前的修炼太平顺了,平顺得不可思议,终于在他即将要触摸到更高的境界时,一股脑通通找补回来;他甚至无法再入定,一入定,十有八九会进入到那种寂灭的状态中。
他知道,如果无法脱离这种状态,他便会堕魔。
……
于是,不是在闭关就是在闭关的泠涯真君,最近似乎很闲。
今天在这里看看水,明天去那里赏赏花。
因着辈分奇高,甚至连掌门那个老头子都得管他叫声师叔,以至于从不过问门派事宜的他,也挂了个执事长老的虚衔。
三月前,门派中的弟子外出历练时发现了噬魂魔的踪迹,一路围追堵截,却还是令其逃脱。那弟子兀自托大,没有将情况及时禀明师门,想要自己解决那魔物,不曾想,噬魂魔竟跑到凡间去做乱,一夜间害去了一整村人的性命。
虽然责任并不全在沧月派,但到底是门中弟子疏忽,以至于连累无辜三百多口人丧命,两个女娃侥幸逃生,为了补偿,掌门决定将两个孩童直接收入门下,好生培养。
平时这种无聊的会议,泠涯是不会参加的,今天却破天荒地坐在场中,倒叫其他人惊异了一回。
泠涯静静擦拭着佩剑,听着场中人争抢那个年纪稍大的单灵根女孩,而另一个年纪稍小的,似乎被遗忘了。
他抬眸往下看了一眼,见那女孩半垂着头站在一旁,两只小手背在身后,手指绞着裙上的丝带玩耍,正神游天外,似乎并没有因被冷落而感到窘迫。
也是,直直盯着他看被发现了都没有窘迫,倒是个心大的。
元徽真君和闻柳真人争抢得最厉害,掌门无法,只好问那个叫沐晚的女孩,想拜哪个为师?沐晚最后选了闻柳,闻柳那万年没有表情的脸上,居然笑开了花。
那四岁小女孩听闻姐姐觅得良师,转过头朝姐姐笑了一下,眼中是真心实意的祝福。
轮到沐昭,一众长老都不太热情。
三灵根毕竟太普通,如果不是本人具有极强的毅力和求道意念,大多一生平平。况且这孩子虽灵根中含有变异的风灵根,却微弱异常,几乎等同于没有。
一众长老开始打太极,这个说我们峰人太多啦,那个讲我即将闭关恐怕有心无力,推来推去,竟是谁也不愿意收下这个小孩儿。
内门作为长老亲传弟子的三灵根四灵根不是没有,大多是和长老们有着亲缘关系的后辈,小孩与他们无亲无故,自是无人愿意养个资质平平的闲人。
掌门也很为难,小人儿站在大殿中,神情有些受伤,趁众人不注意悄悄撇了撇嘴,仿佛在说:“谁稀罕呀!”
还以为没人瞧见。
泠涯忽然想起昨日在碧水潭遇见这孩童的情景来,女孩的眼神清澈见底,养着一只瘸了腿的最末等的小灵狐,倒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他忽然心念一动,想着,要不收个徒弟吧。
很多时候,人突然起心动念,其实并没有明确的理由,修道之人更是讲求“随心”。
他从未收过徒弟,生命中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修炼,只为追逐更强横的力量;或许,尝试一些别的事,那些往常自己不屑一顾的事,分散些注意力,可能哪天桎梏着自己的困境就能迎刃而解了?
他忽然开口,冲台下被冷落的小人儿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正议论纷纷的众人停了下来,一向端着世外高人架子,努力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的众修士们,皆目瞪口呆地看着泠涯。
那小人儿仿佛产生幻听一般,先是一呆,眼睛忽而睁得大大的,小嘴微张,面露惊喜和感激望向自己,眼神清清亮亮——到底是个小孩,什么都写在脸上,泠涯失笑。
沐昭像个皮球一样被众人踢来踢去,心内十分不快。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女配命就女配命吧,至少拯救世界的时候不用冲到最前面了;只要有心,钝刀不管在哪里,还是能磨亮滴——她自我宽慰道。
只是这么明显的区别对待,半点面子都不给她这个小人儿留,到底叫人心里难以爽快。当她以为自己是不小心放到了精贵奢侈品旁的义乌冒牌货,人人对她避之不及视而不见时,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闯进她的耳膜,那声音问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她抬起头,又撞进那双沉沉似海的眸子里。
沐昭此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连四岁儿童的小面子都能照顾到,在这尴尬境地向我伸出援手,什么叫做真绅士?这才叫做真绅士!
泠涯真君,你真的很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