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涯赶到沐昭的小院时,天钧老祖和虚尘也先后赶来。
魔气从破了一个洞的屏障里泄出,浓厚有如实物,天钧望向他,皱眉道:“怎么回事?!”
泠涯一颗心像被投进油锅里煎炸,烫得七上八下,滋滋作响,生平第一次露出懊悔的神色。
他甚至没有听到天钧的质问,满心想的都是沐昭——他早该来的,既然已经选择不去追究她的过往,为什么还要故意躲着她?
杀意在胸中激荡,他祭出「孤行」,劈向那剧烈翻滚的魔气,天地间霎紫光大盛,浑厚无匹的剑气以雷霆万钧之势破开屏障,一个惊怒的声音乍起:“是谁?!”
天钧和虚尘在泠涯动手的瞬间,联手布下阵法,只等魔修现身,便能将他绞杀。
沐昭面无血色倒在一片魔气中,胸前衣襟上的血迹已经变做暗红色;她的小院被掀翻,只剩瘦瘦小小的她躺在墨色翻滚的浓雾里,暴雨倾泻而下,瞬间将她淋湿。
泠涯站在虚空中望着她,一颗心像被巨手攥住,不住扭曲,疼痛异常。
叶鸾只剩神魂,附在沐昭的识海内,泠涯无法伤他——一旦动手,只会伤到沐昭。
沐昭感觉识海一阵一阵剧痛,那是一种撕裂灵魂的痛楚,她的神识被困在一片虚无中,不住挤压,一个声音蛊惑她:放弃吧……放弃吧……放弃了便能解脱了……
她收敛心神,奋力抵抗,尽量保证自己不被那片黑暗吞噬。
泠涯释放出神识,靠近沐昭,轻柔地将她包裹起来。
天钧和虚尘盘腿坐在他两侧,用神识密切注视四周,不断对叶鸾施压。
叶鸾心中暗骂:倒霉!
他的神魂一直躲在引梦铃内,为了不被察觉,不惜将自己封印起来;直到沐昭被绑到山谷当晚,池冥斩杀两个魔修时,鲜血溅到沐昭身上,血气附着在引梦铃上,被封印阵法吸收,叶鸾方被唤醒。
他吞噬了两个魔修的神识,神魂完全解封,因着尚虚弱,便一直潜伏着。就在沐昭冲动之下私自筑基,放松心神之际,他才骤然出击!
只是他没想到,沐昭竟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即便叶鸾的肉身被毁,神魂仍十分强大,若换做旁人,在他的神识攻击之下,只怕很难扛过三招,沐昭却硬生生咬着牙撑到现在!
叶鸾狡诡奸诈,此局上千年前便已布下,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神魂之力。他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小练气修士,后台居然如此硬,使得他一出来便招惹了三个硬茬,竟是一个赛一个厉害!莫说沐昭意志坚定,让他无从下手,即便他今日夺舍成功,也会被瞬间斩杀!
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他出言威胁道:“这小儿的性命你们若还想要,便将阵法撤下!否则,我便是拼着神魂俱灭,也要拉她垫背!”
泠涯声音暗哑,冷冷道:“你若敢伤她,我叫你神魂永受煎熬,万劫不复。”
叶鸾冷笑,猛然撞向沐昭识海,痛得沐昭闷哼一声,她身子蜷起,面色惨白如新纸。
泠涯目眦欲裂,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叶鸾继续威胁:“将阵法撤下,否则……哼哼!”
沐昭的神识被叶鸾困住,已如风中残烛,费尽全力才勉力抵抗;天钧和虚尘对视一眼,不得不撤下阵法。
叶鸾见金光大盛的法阵渐渐暗淡,直至消失,看准时机退出沐昭识海,翻滚的魔气瞬间将他的神魂包裹,他施展出仅余的神魂之力,不再逗留,飞啸着逃离此地。
泠涯哪里会给他机会?
「孤行」以迅雷之势追了上去,一道风驰电掣的剑光撕开雨幕,朝着那团飞遁的魔气劈去,似要将暗沉的天幕扯碎。
只听一声惨叫传来,叶鸾声音中带着怨毒,大喝道:“你——”,话未说完,紫光暴起,凛冽的剑气瞬间将他搅碎!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天钧看到自家徒弟的雷霆手段,心中甚慰,不住点头。泠涯却无心关注他人,他飞到沐昭身边,小心翼翼将她抱起……
沐昭意识涣散,她的神识已从禁锢中挣脱出来,只是不知为何,竟自动将外界屏蔽,陷入混沌。
泠涯的心像被几千根针同时扎着,一阵一阵刺痛,他抱着一动不动的沐昭,感觉到她的体温在迅速流逝,越来越冷,那张苍白异常的小脸上,再没了往日的灵动生气。
他嗓子像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半晌才挤出两个字:“昭儿……?”
沐昭却毫无反应。
虚尘走过来,将指尖覆在她的灵台之上,片刻沉声道:“不好,她离魂了!”
……
沐昭躺在聚魂阵内,静静地,任何方法都无法将她唤醒;她的呼吸尚在,只是如同活死人般,感知不到外界的一切。
泠涯守在她身旁,眼睛赤红。
已经三天三夜,没有任何因由地,她就这样陷入沉睡。
他能感觉得到,沐昭体内的生气在一点一点流逝,连聚魂阵都无法锁住,倘若再找不到唤醒她的法子,后果会怎样……泠涯不敢想。
他回想起很多事,关于她。
第一次在碧水潭遇见她时,那个眼神清澈的小姑娘。
她刚来揽月峰时,只会写几个字,将《道德经》拿给她,她读得磕磕绊绊,认字只认半边,泠涯只好每日抽出一个时辰,手把手教她握笔、写字。
她爱模仿他的字迹,最爱写他的名字,腕力又不够,往往写得不伦不类。
她初初引气成功,泠涯便为她折下新桃,制了一把小小的桃木剑,上头雕刻了一枝梅花,只意在告诉她:梅花香自苦寒来……
她很喜欢那柄剑,收到时,眼睛都亮起来,笑出两只卧蚕。后来她长大了,再用不到那把小木剑,却一直妥帖收藏着,时时拿出来把玩,笑着跟他说:“师父,我还是喜欢这柄剑,若是人不会长大便好了。”
她爱吃爱玩,其他同龄的孩子都服用辟谷丹了,她却还每天缠着厨房的辛娘为她做饭。对于吃,她总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点子,又偏爱分享,连带他的桌上,都时不时出现些奇奇怪怪的小点心。他训过她许多次,叫她不要沉迷口腹之欲,她却理直气壮反驳:“我还没成仙呢,逃脱不开皮囊束缚,等我成仙了,定然每天只喝西北风!”
他教她下棋,只是不管怎么教,她的棋艺却是半点没有进步,每次落子不出半刻,必然被他杀得片甲不留。每当此时,她便哇哇大叫,说自己是不小心下错了,要重来。
泠涯只笑着让她悔棋,往往结局相同,不管他怎么让,她永远没赢过。
下着下着,她便同他说起观棋烂柯的故事,说她便是那个闯进仙人领地看棋的小童子,一局棋看罢,五百年便过去了。
他后来在《黄粱梦记》又看到那个故事,却从来没想过,原来她就是那个写故事的人。
……
回忆像潮水一般涌来,泠涯突然清醒地意识到,不是他拯救了沐昭,而是沐昭拯救了他。
他养育她长大的过程,其实是她在陪伴着他,弥补了他的缺失和遗憾。甚至就连收她为徒的初衷,都并不那么纯粹,他只是想利用她转移注意力,找到对抗心魔的办法。
沐昭对他始终如一,他却在发现她并不如自己所想之后,故意疏远她,冷落她。
如果不是他躲着她,她也不会私自筑基。
如果他当初检查引梦铃时再仔细一点,或许早就发现了异常,不会给叶鸾可趁之机。
泠涯越想,就越悔。
天钧和虚尘快步走进来,后者手中拿着一本古旧的书。
他看了看沐昭,对泠涯道:“九年前我在沧月城见她时,便发觉她魂魄不稳,只是身周隐隐泛着青紫之光,似是有大神通加持,如今那光芒已散,只怕是不好。”
泠涯哑声问:“大师可有办法?”
虚尘将手中的书递给他,问:“你可知华存?”
泠涯接过书,见那纸张已泛着黑黄,似是轻轻一碰便会散开,书封上用篆体写着:《八荒兵器谱》。
虚尘道:“华存为五灵根散修,却能在万年前飞升。相传,她已参破时间奥妙,能回溯时空,穿梭恒沙世界。”
泠涯随手翻着,翻了两页,便见一侧纸上画着一串花型铃铛,旁边写着:「引魂入梦铃」。
天钧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光芒,稍纵即逝,问道:“大师有何见解?”
虚尘道:“诸事必有因果,小友无缘无故离魂,且无论如何都搜寻不到她的魂魄,定然有其原因。此间无果,不若到他方看看?”
泠涯忙问:“该如何?”
虚尘淡淡一笑:“此书是我从一个万年洞府遗迹中寻得,其上记载了上古时闻名于世的神兵法宝,还有一只玉简,恰好与引梦铃有关。”
说着,凭空掏出一块玉片,递给泠涯。
他道:“引梦铃不但可以连接他人神魂,篡取记忆,制造幻象;甚至传言能回溯时空,穿梭恒沙,来往三千世界。既然小友无故离魂,你不若往深处找找,是何原因?”
泠涯和天钧都被虚尘一席话惊到——原来那引梦铃,竟是此等绝世法宝。
天钧捋了捋胡须:“昭儿真是机缘深厚。”
泠涯看着从虚尘手中得来的玉简,将神识沉入其中,大段文字飞入他的脑海。
原来这玉简中,不但记述了引梦铃的用法,还有关于引梦铃炼制过程的记载。
华存于万年前,曾亲赴八荒极西之地的无人岛尧诡州,在那里找到了传说中的幻海。
幻海只存在于上古神话之中,唯有缘人方能遇见,那是一片虚空荒海,不周山及蓬莱仙岛,相传便在那幻海之上。
尧诡州地处八荒极西之地,被无尽海环绕,终年环肆着令修士谈虎色变的天煞罡风;华存历经千难万险,穿过风眼,进入到一片须弥幻境——幻境中,便是无垠幻海。
华存在幻境中呆了很久,直至时间失去意义,最终参破时间奥妙,方才得以挣脱。
她在无垠幻海中寻得幻海砂,相传那是时间的化身。华存以手指月,幻海中的指非月便落入她的指尖。幻海砂和指非月,成就了其后的引梦铃。
玉简内洋洋洒洒,篇幅甚巨,泠涯匆匆掠过,却也看得颇为心惊。
虚尘在一旁道:“九年前我便认出小友腰间的铃铛是引梦铃,这玉简和兵器谱本于我无用,其时我未赠予她,便是因这玉简中的记载太过诡谲。她身怀重宝,不自知尚罢,倘若知道了,使用不当,反而易入歧途。”
泠涯没有说话,虚尘继续道:“小友得此重宝,想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世间万事皆因果,只是眼下状况,是因是果,寻过便知。”
……
泠涯将引梦铃之上的丝绳绑在无名指上,另一端系住沐昭,他低念咒语,拴在二人之间的引梦铃无风自动,轻声一响。
他感觉自己的神魂被一股力量牵引着,陷入一片虚空,周遭的景致忽然起了变化,他像是站在一片虚无混沌中,四周斗转星移,天河运转。
在一片星辰中,静静立着一扇门,门虚掩着,有微光从门缝中漏出。
泠涯走上前去,将门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