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明今天睡过了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饭时间了。
想从床上起来,忽觉腰间酸痛,只好又躺了一会,一定是老毛病又犯了,他用手朝痛的部位敲打了几下。
累了就会腰痛,腰痛不是病,躺一躺,歇一歇就会好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德明对腰痛有自己的治法,在以前,这种办法很有用,腰痛就用手来治,反反复复敲打周围的肌肉,来回一阵揉搓,再稍作休息,腰痛病就可以缓解一些。
昨天,说是去收钱,实则是去送工的,李德明干起活来投入,态度从至始至终都是认认真真,一心一意。
每一次收到工钱的时候,李德明总要给自己再找些活做,这些活是不收工钱的,是为了谢主人付工钱讲信用,所以,另外给主人多做一个工,是临时加上的,为了感恩,送一个工时。
李德明的手艺活是大伙公认的好,所以,活做完以后,一些宽裕的主人家会自觉地付清工钱,少数拖欠工资的,是因为家里确实遇到了困难,手头紧,又不得不找木工师傅帮忙的,李德明从来不会追着人家要工钱,谁没有困难的时候,能帮忙就帮点,举手之劳的事。
昨天,李德明收工钱的那家也姓李,是个困难户,才刚完工,本来,可以晚些时候兑现承诺,不用急着付清工钱的。
那家人面子薄,见李德明做出来的活好,细致、讲究,有速度,不像有的人敷衍了事,既不负责人,还浪费工时,算起来,找李德明做活踏实,放心又划算,思来想去,就更不好意思欠账了。
李德明也没让人家吃亏,早晨出门,做到天黑才收工,累了一整天。
昨天出门时,李德明没有吃早饭,遇上那家人节省,一天只两餐,所以,昨天不但累了一天,还饿了一天,直到晚上,才吃了第一一顿饭。
与劳累相比,饥饿更让人难受,饿到伤胃,就恶心,想吐,肚子里空空的,好像从来没有进食物。
“快起来吃早饭吧!”
杨玉莲在外面对着躺在床上的丈夫喊。
“来了。”
李德明躺了一会,一听有饭吃,马上翻身起床,肚子里面早在闹革命了,不时发出“咕咕”的声音。
“你昨天在外听说了啥没有?”
饭桌上,摆着一盆菜叶清粥,杨玉莲给李德明和柱子每人盛了一大碗。
柱子端起一碗粥,走到外面的晒肠上,去看有没有鸡偷吃昨天晾在竹竿上的菜叶。
杨玉莲早晨在水井打水的时候,遇见几个熟人,从她们那里听说起一件怪事。
其实,哪有什么怪事情,被几张嘴巴传来传去,加上些各自的点评和看法,平常事也就变得不平常起来。
“你听见啥了?”
李德明喝了一碗粥,看盆里还有,自己又乘了半碗,放在桌上,没有马上吃。
“也没啥,她们说,彭家可能又要死人了。”
杨玉莲把在水井打水时听到的事,原原本本地给李德明说了一遍。
“妈,如果按她们说,彭家老头得了一种怪病,是不治之症,那么彭老头可能是真的活不长了,我最怕听到有人说村里要死人的事。”
柱子从晒坝回来,又从盆里乘了满满一碗粥,柱子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就算再有两碗也能吃下去,突然听到说有人会死,身体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
“彭家人挺可怜的,去年死了一个儿子,恐怕还没有完全从伤心里走出来,今年家里又有人得了同样的病。”
杨玉莲端起一碗粥,粥里除了几粒米,就只看见漂浮在米汤上面一层细细的青菜叶,她看了看李德明和柱子,默默地走到一个墙角边,喝起碗里的清粥。
“彭家是外来户,家里的人本来就不多,前些年,有人总是在节骨眼上欺负他们,让人家日子不好过,他们那样,不就是想看外来户怎样在异地艰难求生?不就是想看人笑话吗?现在,人家都这样了,不知道有些人是咋想的?人死了,他们真的会心安吗?”
李德明几口就把刚才乘的那半碗粥喝进肚子里,把碗重重地推到桌子中央,只听的桌子上发出“咚、锵”的声音,李德明用过的碗筷和饭盆撞在了一起。
柱子见状,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见过继父发火的样子。
像今天这样,李德明为别人家的事怒气冲冲,确实少见。
杨玉莲没想到,丈夫听到那些话,会突然发火,赶紧收拾好桌子上的也碗筷,不敢再提起什么了。
“妈,李家亭医生医术高明,彭老头为何不请李医生去看病,我的手就是他看好的,现在一点毛病也没有,如果去李医生那里,准能给他看好。”
柱子把两只手举过头顶,坐着上下左右伸展的动作。
“嗯,你的手是真的和以前一样了。”
杨玉莲看见儿子的手完全和正常人一样,眼里含着笑,连连点头,那时候,她成天担心,柱子的手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听说,已经去找过李医生了。”
前几天,李德明就知道了彭家发生的事,还知道,李医生的怪癖又犯了,他拒绝接收病人,在彭家人万般请求下,李医生才给病人开了副药方。
从李家庭医生以前行医的惯例上看,在他发现病人病情严重,很可能医治效果不理想的情况下,他会拒绝这样的病人。
李医生是聪明的医生,既然,无力回天,无回天乏术,那么,希望病人另寻别处求医,或者家属做最坏的打算。
有人称赞,说李家亭是一位神医,也有人怒骂,说李医生绝情,是个冷漠的医生。
李德明似乎有那么一点懂,李医生有他的苦衷,他其实是善良的,希望病人的痛苦以一种更好的方式早一天解脱。
谁也无法猜到李家亭医生的真实想法,也许人,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足够。
“去找过李医生,那结果呢?”
杨玉莲迫不及待地追问起结果,她永远也忘不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幕,大女儿桂花在花季的年龄死去了,直到现在,她依然无法从心底里原谅李医生,虽然那是一个意外,后来才知道,那时候的天花病,别说是李医生,就是换成其他医生,也一样无能为力。
“还不知道结果,谁知道结果会是个什么样子?”李德明脸色凝重。
结果是无法预料的,或许,彭家人福大命大,能躲过一劫,或许,病人真的会在有一天死去。
“妈,晓絮姐不是在李医生那里学医吗?问她不就知道了。”
柱子有好一段时间没有看到李晓絮,他不想打听她的事,不是心里有多讨厌她,主要是,他跟她不一样,不是同一个父亲,好像之间总会有一堵高深的墙隔着。
李晓絮一直不放心,把爷爷和奶奶留在李家寨,他们太孤单了,曾经热闹的李家寨再也无法回不到从前,一个一个都离开了,只留下一片片无法复制的记忆。
如果有一天,孙女也离开了,李家寨只剩下几间青瓦屋和荒草地,坚持陪着李家寨的,是风烛残年的两位古稀老人,那画面该是何等悲怆。
李晓絮实在思念李家寨山上的爷爷和奶奶,终于,她向师傅请假,理由是“想家了”,必须得回一趟家才行。
李家亭似乎也能理解徒弟思念李家寨的心情,爽快地准了李晓絮的假,而且,许她从今以后,来去自由。
对师傅的理解和特别的关爱,李晓絮感激不尽,告别师傅的时候,她给师傅磕了三个响头,又一次感动地说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李晓絮告别了师傅后,对父亲也说了实话:“爸爸,我想家了,想回去看看。”
李德明当然明白,晓絮说的家,不在这里,是在李家寨,她心里一定十分想念陪她从小长到大的爷爷和奶奶,在风中,在雨中,爷孙三人相依为命,爷孙之间,深深的感情远远超出了常人的想象。
“想回就回吧!”
那天,李德明听见女儿想回家,心里特别不是滋味,这里也是家,是女儿父亲的家,女儿却没有把这里当成她的家。
李晓絮从来没有把父亲的家当成自己的家,她的家在李家寨,是和爷爷奶奶一起住的地方。
李德明舍不得女儿离开,却不能自私地把她留下来,不得不答应,让她回家,回到李家寨那个她能够感到最快乐的地方去。
最喜欢看见女儿每天都背上一个白布包袱,里面装着一本厚厚的泛黄的药书,然后去师傅家里学医。
李德明无声地目送女儿出门,温暖地看她走远的背影。
晓絮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她走时的身后,有一双世间最温暖的眼睛。
转眼,李晓絮学医有近半年的时间过去了。
终于又回到日夜思念的地方,回到了生她养她的李家寨,可是,她却一点也兴奋不起来。
眼前发生的事,让李晓絮为自己的离开伤心又自责,在她离开的日子里,奶奶崴了脚,脚上肿了好几处,走路一瘸一拐的,爷爷咳嗽不止,他的咳嗽病比以前更加严重了,李家寨的天空变了,变的冷冷清清,处处都被一种沉沉的东西压抑着,感觉随时都会透不过气来。
晓絮能够想象出,爷爷和奶奶每天都要拖着年迈的身体,在荒草地里干活,孤独地在李家寨守候着,后悔不该轻易就离开家。
也许,孤苦对于老人,真的算不了什么,因为他们经历过的,实在太多,他们是世间最舍得把幸福换作清苦的一群人。
老人,都会盼望在外的亲人常回家看看,却又担心打扰到儿女们想要的生活,才选择了与孤独为伴,清苦一生。
用一生舍得诠释世间最平凡的一种大爱,每一位普通的老人,都是值得后辈们无限尊敬和无限思念的。
看见爷爷和奶奶的样子,李晓絮的眼泪早已止不住地从脸上淌下来。
“爷爷,奶奶,都怪我出门了,不然,你们不会这样,我要去告诉爸爸,他会马上赶到李家寨,赶来背你们下山,治咳嗽,治脚。”
看见孙女回来了,爷爷和奶奶高兴还来不及,哪会埋怨。
奶奶拉住孙女的手,心疼地看了又看。
爷爷突然像变了个人,温和地说:
“别去,不要告诉你爸,他家里忙走不开,你奶奶的脚歇歇会好起来的,我的病也不要紧,都是些老毛病了,记着,今后,只要李家寨没有大事情,就不要去找你爸,他那个家更不容易。”
李德明回想起上次回李家寨,晓絮对他讲的一些事,直到现在,鼻子里还酸酸的,没有一天心里不在愧疚,再忙,也该多抽出时间,多回李家寨看看,又是女儿在替父尽孝。
柱子发现,李晓絮已经有好一阵都没有回到这里来,心想:“晓絮姐一定是闲家里人多,打扰到她学医,很可能搬到别处去住了。”
“你晓絮姐说想家,向李医生请了假,她这一趟回去,只怕要住些时候的。”
杨玉莲没有把晓絮回家的事告诉其他人,她也是从丈夫那里知道的。
“什么?李晓絮回家了,没有在李医生家啊!原来,她和我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到头来,什么也学不好,哈哈!”
柱子觉得可笑,想起那天,在路上跟踪李晓絮时,他逃学的事被她无意间发现了,她还劝他,好好念书。
晓絮到现在也还没有去李医生家,她是想天天就这样留在亲人身边,再也舍不得丢下陪伴她的爷爷和奶奶了。
一丝忧郁爬上心头,李德明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跟本无法阻止,如果执意阻止,他将无法原谅自己。
“柱子,别乱说,你晓絮姐跟你不一样,她是个聪明孝顺的闺女,回李家寨看看爷爷和奶奶后,就又要去学医了,说不定明天就会去的。”
杨玉莲见柱子不会说话,怕李德明听了心里难受。
“妈,我没有乱说,如果晓絮姐自己想去的话早去了,不会因为回一趟家就把那事耽搁下来,当师傅容易,徒弟不好当,她到现在也没有再去李医生那里,只说明一个问题,她没有心思继续学习下去,逼她学艺也没有用,到头来还不是白费劲。”
柱子没想别的,就事论事,凭借猜想,说出了自己心里的一点看法。
“柱子,你这孩子,叫你别乱说,你偏要乱说,什么徒弟不好当,怎么越说越离谱?赶快去看看晒坝上的菜,有没有鸡和鸟在那里糟蹋?”
柱子刚才是在瞎说了一通,听到母亲担心晒坝里的菜,立刻朝晒坝奔去。
“学什么都要用心,都要坚持,学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师傅和徒弟都不好当,别看柱子老实,他刚才说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
李德明在杨玉莲面前,第一次这样夸柱子。
“你呀,要夸就该当着他的面,也好记得你的一个好,省得柱子对你有误解,不相信你会夸他。”
听见李德明夸柱子刚才说的也对,杨玉莲心里挺激动,要知道,丈夫难得夸柱子一回。
杨玉莲深知,柱子老实,念的书不多,他明知继父李德明身上有无数优点,他永远也无法达到,不可能与之比拟,可他却不会让自己认输,甚至充满敌意地要跟他对着干。
柱子刚才说的那些话,在外人听起来,带有恶意,像是一种讽刺。
李德明没有那样想,即便柱子有想法,也起不到什么坏作用,所以,他好不吝啬地当着柱子母亲的面夸了柱子一回。
“我昨天在收钱的时候,倒是想起点事情来。”
李德明摸了摸腰间还在隐隐作痛的部位。
“昨天,你把工钱收到了,还没有交到我手里来,是不是在打那些钱的主意?”杨玉莲疑惑地看着丈夫。
“玉莲,这次还真的被你猜中了,虽然工钱不多,等着用这点钱的地方却不少,我想,干脆不用,把它存起来,到紧要关头再拿出来用。”
李德明昨天饿了一天,仅靠喝茶和咽口水止住饥饿,他本来可以让主人早早做一顿饭吃,好有力气干更多的活,他没有那样做,他知道那家主人的日子并不好过。
当他像往常一样,举起斧头,一斧头又一斧头,把树劈成各种形状大小的木板,这些手工活仅靠手上的力气是不够的,需要腰部强大的支撑力,之间不可能有时间休息。
累的头晕眼花时,李德明在想,一定要好好安排钱的用法,他最先想到的是把钱用来买许多许多的粮食,因为只有吃饱肚子才能干好活。
那家主人世世代代是庄稼人,在土地上种粮食,却也没有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一天只能吃两顿饭。
李德明怀疑,是不是他们的力气用错了地方,怎么会种出粮食来,却吃不饱饭?
昨天,主人在和李德明聊天的时候,无意间说出来原因。
原来,是一个和自己有相同遭遇的一家人,因为这些年总是不跟运,家里又有人常年生病,所以,日子就过成这样了。
看了那家主人的现状,李德明突然发现,粮食解决不了问题,要使生活一天天地好起来,首先得有一个健健康康的好身体,最起码,少生病,可是,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道理呢?
李德明一直做到晚上才收工,他想帮主人多做些活,能多做一些是一些,临走时,他向主人连声说谢,还把零头让了。
见李德明让回了一些钱,那家主人当时眼泪就要流下来,感动地拉着李德明的手说:“谢谢!这些钱会救了我的命,老天有眼,这辈子让我也遇上了好人。”
“人活一世,哪家没有过劫难?度过来就好了,别谢我,我得谢你才是,好好收着吧!钱虽少,总会有用处的。”
李德明说谢有两层意思,一是:谢主人待人客气,说不定米缸只剩最后一点米,却依然留他吃了一顿饱饭,二是:谢主人善良,讲信用,宁可自己困难,也没有拖欠工钱。
走在黑夜的路上,李德明十分小心,仅仅地捏住兜底里的工钱,生怕衣袋破了一个洞,弄丢了这些救命钱。
是的,李德明把每一分钱都看成是救命钱,每一分钱对他的家都很重要,哪怕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拍拍痛处爬起来继续向家的方向走,也一定别把仅有的一点钱弄丢。
在黑夜里前行的人,时刻面临危险,再疲惫,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穷困就像这漆黑无边的夜,只有安全走到家,才算是度过劫难。
想到手里的工钱,李德明建议先存着,平时能省就省着点用,到实在需要时才拿出来用。
李德明没有把临时决定让工钱的事情说出来,那只是一件小事,妻子平时为人就仁义,他知道,说出来她一定也会支持。
杨玉莲觉得丈夫说的对,先把钱留着,平时节俭些,勤俭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