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婆婆嘴里说出来,这庸庸碌碌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一样。衣昭和那时是不懂的,后来却有一日懂了,银罗聪慧讨喜若是真的不肯庸庸碌碌,那么她真的愿意屈居银罗之下吗?婆婆了解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有宏图之志,不甘心锦鲤一族只是凡间微不足道的一支,她的眼睛盯着的,是难以攀越的龙门。
与其说她气银罗庸庸碌碌,不如说她庆幸银罗庸庸碌碌。
只是这样庸庸碌碌的人,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害得大半数族人在阵中受苦,让她活得如此狼狈。
衣昭和淡淡地收回手,久久地望着池中争食的锦鲤发怔。突然鱼群中的一条锦鲤跳起来,落在水轩的木板上,席地一滚,变成个双髻黄衣的小丫头。
“昭和姐姐。”小丫头扑到她怀里,嗷嚎大哭,“秋翠好想你啊。”
“秋翠?”衣昭和愣住了,“……你不是在阵中吗?”
水面荡起涟漪,吓得鱼群自处逃窜,而后水面分开,被衣昭和送入阵中的人一步步地踏上水轩。四个人毫发无伤,站在她的面前。前来添火的小侍吓得“呀”的叫了一声,不小心跌入了鱼池中,瞬间化成一尾小小的蓝色锦鲤。
这一声把其他人都唤了出来,锦鲤精生来就是一副艳丽的皮囊,但没什么狠戾的本事,就算握着匕首凶神恶煞的,仔细一瞧也能发觉他们的腿都抖得像筛糠。
白寒露他们只是一时不查才着了他们的道,如今有所防备,他们人再多也是螳臂挡车。
衣昭和怕是也明白这个道理,也不愧是家主,把哭泣的小秋翠抱在怀里边安抚着,边对四周的族人道:“你们都回房中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出来。”
他们不敢违背家主的命令,也只能退下了。
衣昭和在看到他们走出来时,就知道,她的愿望破灭了。她的族人们此刻还在阵中,受着苦,不能出来像这个人世间复仇。而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操纵着他们的命运,她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镇守在这里,不知何时到头。
“我好恨啊。”衣昭和口气淡淡的,平白直抒,甚至话音婉转如莺啼,“这六十几年,我每日枕着族人们的痛苦哀号声入眠,在梦中都能闻到皮肉烧焦的气味,醒来时我的族人们还在哀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如此。”
她抬头望着天空,眼睛空荡荡的:“我志在龙门,想要某一日带着族人们去天界。可后来才懂得,不要说龙门,我连一个小小的镇魔楼都推不倒。真正庸庸碌碌的是我,而银罗才翻云覆雨手啊。”
明明不过是一盏茶的时辰,她只是坐着,却好似慢慢地枯萎下去,却又从一蓬枯枝败叶中竭力地想要伸出黑色的,散发着腥臭气息的芽叶。
在场的人都能看出,这个女人怕是绝望到极致处,要成魔了。
白寒露皱了皱眉,如果衣昭和要成魔,又不肯入阵,他也只能杀了她。
这时秋翠从衣昭和的怀里抬起小脸,看了看姐姐,又去看那边站着的四个哥哥,眼睛和那个右眼角有痣的哥哥四目相对,突然想起了出来前这个哥哥交代的话,忙爬起来跪坐好。
“昭和姐姐,秋翠有话要跟你说哦。”
衣昭和如同木偶般呆呆地转过头,似乎在认真分辨,面前的小丫头到底是谁,而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有些陌生。这大雪天真冷,为何雪一直要落呢?
镇魔楼中交错的红桥上挂着的铜铃响起来,叮叮咚咚的不安地撞击着。
而秋翠却毫无所觉,兀自沉浸在兴奋中,快乐地道:“我是哥哥姐姐们里第一个醒过来的哦,醒过来时,我吓坏了,因为哥哥姐姐们都是巨大的鱼骨正准备用锋利的牙齿咬我,我哭了,然后哥哥姐姐们就停下了。他们一定会一个接一个地很快地苏醒过来的,因为阵中的水真的很好喝,所以,他们一定会很快地苏醒过来的,像以前一样。”
衣昭和看着她,一动不动,却咀嚼着小丫头的话:“像以前一样?”
“嗯!”秋翠重重地点头,指着那个撇着嘴摇扇子的柳非银说,“城灵哥哥说,风临城荒芜的荷塘有的是,这里的妖怪也好相处,等哥哥姐姐们从阵中出来,他愿意让我们留在这里,那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乡了哦。”
“我们的家乡?”
“是啊。”秋翠指着垂手把玩珠子的白清明道,“棺材哥哥说了,他的家乡也不在此处,还不如我们来的时间久呢,可是这里已经是他的家乡了。这里能成为他的家乡,就能成为我们的家乡。”
顿了顿,秋翠又难过起来,眼里又含了一包泪,指了指银发琥珀瞳的白寒露说:“妖怪哥哥说了,我们没有错,错的是他们,做错的人自有天道惩罚他,而无辜的人也不会受到辜负。”
这次衣昭和没回应,背后的黑气却丝毫不散,眼珠中漫上来的黑翳也没有褪去。
秋翠看着她,莫名觉得哀伤。她虽然单纯,可也感觉到她的昭和姐姐好似在慢慢地死去。她求助地看向周遭的人,眼珠落在幽昙身上眼前一亮,忙伸手去宽大的袖摆中摸索,高声炫耀着:“对了!花神哥哥还给了我好美的花!”
花送到衣昭和的面前,秋翠顿时傻住了,原本洁白无瑕香气清冽馥郁的花朵,此刻已经枯萎发黄。
昙花绽放,不过是一刻间的刹那风华。
衣昭和却开口了:“这是什么?”
“它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花。”
“现在连野草都不如。”
“不,它是最美的花。”顿了顿,秋翠固执地说,“和昭和姐姐一样,昭和姐姐是最好的家主。”
衣昭和说:“花开败了就是败了。”
秋翠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她,却觉得伤心。她失去心神,只想着杀戮的时候,是非常痛苦的,她想念春日的暖阳、迎春花,和蜻蜓。她根本不想有仇恨,其他哥哥姐姐们也是一样渴望着救赎。她有很多话想对昭和姐姐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秋翠张大的小嘴慢慢地闭上了,全身的气力也在这一刻全部散去,雪静静地落着,而小姑娘充满哀伤地看着那朵花,好似那朵花是她的亲人,花败了,她也唤不回任何人了。
突然她手中的花,如苏醒一般,枯黄的花色充满了水分变得充盈而有生机,洁白的指尖般的花瓣,慢慢地优雅地翘起,好似在呼朋引伴。
清冽的花香氤氲开,惹得锦鲤们忍不住从窗边打开一条缝往外张望,只见漫天的鹅毛大雪不知怎地变成了朵朵昙花,飘飘悠悠地落下来。
锦鲤们顾不得害怕了,从屋中出来,面面相觑了半晌,都忍不住大笑,然后争先恐后地去抢那落下来的昙花。
飞凤楼一时间欢声笑语,与旁边艺馆的琴声叠到一起,仿佛有什么温暖的气息涤荡开来。
衣昭和怔怔地望着秋翠递到自己手中的花,又去看笑着的怀里拥满花的族人。
有多久了,除了戏班子演傩舞戏时的掌声,这座飞凤楼静得像座坟墓。陪伴在她身边的族人们明明都活着,她却在做一个守墓人。
幽昙提着衣摆,慢慢走到她面前,他没有笑,甚至没有表情,蹲下身执起衣昭和的手,轻轻地像微风那样擦过耳畔:“你看,美丽的女主人,即使是枯掉的花,总有一天也会开的。”
有眼泪从眼角流出来,衣昭和的眼睛渐渐清亮起来。
总有一天花会开的,总有一天所有的苦难也都会到头的。
10
飞凤楼的那一日,他们回去谁都没提,就当是一场历险游戏罢了。
除夕夜,锦棺坊不能免俗,彻夜不眠地守岁。
家里的两只豹子都去陪柳非银的母亲,独孤金金和兰芷却跑来凑热闹,再加上嗓门大的绿意,三个女人赶得上一群鸭子。白鸳鸯和游儿混熟了,掌灯后就带着游儿去了荷塘边找骨姬和荷花妖玩。
许多年来倒是第一次把一个年景过得如此热闹,又解开了与师弟的心结,这一趟总算没白来。白寒露站在窗口,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又开始下雪,这里可真是名副其实的雪国。
他把注意力放在面前平铺的白纸上,笔尖吸饱了墨郑重地写下了三个字:飞凤楼。
白清明拿着算盘来书房,经过窗边却看到他坐在那里,正在写他的妖怪故事,便倚在窗边笑笑的,欠揍的模样:“我给师兄找的这份差使,师兄赚得不少啊?”
白寒露给他个淡漠的眼神,防备道:“飞凤楼送来的东西,不都让你收起来了?”
“那都是些金银珠宝,也不算什么稀罕物。”白清明凤眼微挑,凑近一点,状似不经意地问,“前日衣昭和小姐不是单独邀幽昙过去吃酒吗,他们锦鲤整日在水中,听闻水中多的是宝贝。”
白寒露回答得谨慎,笔尖却丝毫没停顿:“……你怎么不去问他?”
“幽昙让我来问你。”
“没有。”
“……对了,你什么时候走,开春店里也该忙了吧?”
这是撵人的意思了。白寒露嘴角一扬:“不忙,幽昙说你家饭好吃,再多吃些日子。”
白清明“哦”了一声,垂下眼把玩手中的蜜蜡珠子,默默地回了前堂。
白寒露停下笔,觉得有点不对,以师弟的性子就算是豆渣也要榨出二两油才对。正奇怪着,却听前堂出了不小的动静。
接着一群小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跑来,冲到院中大约有十几个,在书房窗边停下,你推我,我推你,偷瞄着面瘫的大白老板都不敢上前。
白寒露只能把笔搁下,谁家父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往棺材铺里跑?!
终于一个口水滴答的男童扭扭捏捏地问:“大白老板,听说你擅长做手工。”
擅长做手工?白寒露心中铃声大作:“不擅长。”
小姑娘急道:“……可是听说你很会编蝴蝶和蚱蜢呀。”
“完全不会!”白寒露摆出生人勿进的气场,“还有其他的事吗?”
小孩子们又面面相觑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一样同时伸出手,从怀里掏出一把柔韧油亮的枯黄干草从窗边扔进去,而后用天真无邪又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人类的小孩子为何如此迟钝,在他们面前站着的可是一头狼啊。还是妖怪好打交道多了,起码懂得怕,哪像人类的小孩蠢到死。
而前堂幽昙刚刚带着那群小孩子玩陀螺,见小孩子们走了,手指凭空一拨,那陀螺就稳稳地转起来。
“大白才不会给他们编呢,吾辈让他编只蜻蜓都求了他好半天,像要了他的命一样的。”
白清明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老神在在地说:“那是你还不了解他,他啊,嘴上说着不要可是身体却诚实得很呢。”
“哈?!”
“你根本不需要求他啊,只要摘长草放在他的面前,他就会完全控制不住拿去编呢,你要多少只,就有多少只。”白清明冲他眨眼,一派奸商派头,“师兄好可爱啊,对不对?”
幽昙愣在当场,不就是多吃你几天饭吗,你是要累死他吗?!
白寒露手指飞快地编着蚱蜢,在小孩子们开心不已的目光中,咬牙切齿地想,你个死财迷,钱串子,老子今晚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