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躺下看一个人时,他总是很高大,所以赵世勋的脸出现时,小小觉得他挺高高在上的,他黑了些,但却格外的精神。不再是那个自己熟悉的男孩,带着银边眼镜,一脸书卷气。
他说:“小小,我回来了。”
苏小小干得翘了皮的嘴唇抿了抿,术后她被要求72小时禁食禁水。她闭了闭眼,“是啊,……但你好像晚说了一个多星期。”
赵世勋一愣,她并不傻,“你应该告诉我你要动手术。”
“哦?我觉得没有必要,我还不用立遗嘱。”她沙哑的声音负着气,“如果你忙,并不用特意来看我。”
赵世勋对这样讥诮的话很恼火,她是有意挑起争端。下午他打电话给她,却被一位男大夫接起来,告诉他,她做了手术还在康复。他犹豫了一刻还是来了医院,他带着愧疚,甚至后悔自己在国外的放纵,可听到她的讥讽忽然觉得没什么可留恋,这个女人一直用柔软的外表迷惑着他,却自私地什么也不肯给予。
呵,她早已经知道他回国,或许她还知道得更多,却不说破,不质问,为什么?!因为她根本不在乎!她唯一想的不过就是利用他的把柄,狠狠出击,提出那个她早想提出的要求——分手!是的,分手!她一定早就想过,却一直蛰伏着,等待一个理由。她从来没有爱过他,从头到尾只有敷衍。是他自己一直装糊涂,自欺欺人!多年来是他舍不得放手,却又怎么都得不到。
“小小,其实你心里最清楚,不管我忙不忙,你也从来不需要我。你表现出独立的高姿态,也不让我依赖。小小,你很自私!你总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既然如此,我们没必要非得凑合,分手吧。”他生气,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眼神里都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眷恋,让他寒透了心,忘记了她还是个病人。
小小躺在床上看着他气急败坏,心想着是不是要配合他一下,哭出两滴眼泪,显示自己的难过,起码让他挂足颜面,因为这房间里还有个结肠手术的女病人和她的丈夫也在看戏呢。可她哭不出来,她心里的挣扎他不懂。她努力过,用了两年多的时间,试着去喜欢上他,可他等不了。这个社会大家都很忙,哪里有时间去培育一株总也不开花的树。
“好吧,世勋,你开始的,你来结束,这很公平。”小小躺在病床上,如获释重,她一直都在说服自己面对现实,忘记曾经那个不真实的梦。就像所有普通的女孩,羡慕书中高富帅的男主痴情不改,却只能接受现实中最平凡的男友挑肥拣瘦。
“苏小小,我就讨厌你这个样子!我在外面快一年了,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我在埃塞生了病,你打电话来却是抱怨你的工作。我们在超市门口被抢劫,结果你只想着用我出国的补贴凑首付!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什么时候打过电话替我问候一句我爸妈!你就是个自私冷漠的女人,心里只揣着你自己!”
平时温吞文雅的赵世勋如今句句像弹珠击中要害。小小真不知道原来她打电话时还有那么多故事背景。在这段感情里自己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很清楚,难怪赵世勋气恼,即便分手也要丝毫不留余地去撕碎她伪善的面纱。他是让她明白,这是她罪有应得,不配得到任何同情的筹码。苏小小再无心辩白,她也的确无言反驳。
“你什么都让人迁就你,迁就你的饮食习惯,迁就你的洁癖,迁就你想买的破房子,我迁就够了!”世勋的声音并不高,他一贯还是挺注意修养的,只是今天不吐不快。
现在看热闹的人已经不只旁边床位的夫妻俩了,门口还堵着一群穿白大褂的护士医生,他们热切地看着这出分手的狗血剧如何收尾。苏小小无力地躺着,世勋,你当我死了吧,别再鞭尸了。
“这儿是医院,请你注意影响!”声音不高,但却足以震慑住场面。小小寻声侧目,看见一位男大夫拨开众人径直走到赵世勋面前。是楚天成,其实她多希望不是他。
赵世勋脸色极差,看一眼楚天成,又看一眼苏小小,冷笑一声,“你就是个矫情别扭的人!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到头来不是一样躺在这儿挨刀,苏小小,这都是你自己作出来的!别总装出一副可怜相!”
其实话是过分的,气头上的人往往只想图个口舌之快!常言道好聚好散,结果他连这点奢望也不想给她了,因为就在刚才他突然意识到接他电话的大夫应该就是眼前的这名男子,他的长相让他愈发觉得受到了侮辱。他再看他们一眼,心里更是一堵,他们对望的目光那般胶着。“苏小小,你可不像你装得那么正经!”
这话猛刺了苏小小的心一下,她冷了脸,“赵世勋,如果你是来说分手的,我完全同意,你可以走了!”她害怕他再说出什么对楚天成造成伤害的话。
“好!你好自为之。”赵世勋撞开楚天成,快步消失在门口的人墙后。
苏小小真想被单盖在脸上就这么去了,这一次,她是真正的灰头土脸。没想到他们的开始平淡无奇,分手却分得这般轰轰烈烈。
“小小……”楚天成看着她灰败的小脸,心疼如绞,她怎么找了个这样不懂事的男朋友!
苏小小抿了抿嘴唇,她想喝水,觉得连泪腺都干涸了。
“现在不能喝水,你再忍忍。”楚天成说着已经娴熟地用温开水泡了棉球去沾她的嘴唇。其实这些天来他一直都在做这件事,无论小小睡着了,还是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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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主动要求换夜班,巡完房,他就到楼下来陪她。昨晚上他有台急诊手术,手术后他都来不及喝口水就忙着赶过来。苏小小已经睡着了,小嘴微启,唇上干涸翻翘的皮像斑驳的鱼鳞,看得他心里酸楚难当。他忙坐下来,泡了棉球轻轻替她浸润。睡梦里的孩子下意识就伸出小舌尖舔舐着。忽让他想起来了当年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他用玩具逗她,她抓过去就啃,还留着清长的口水。他笑话她,却也忍不住偷偷在她粉嫩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思考,手掌已经轻抚上了小小的脸颊。隔帘后的安如在衣兜里攥紧了拳头。
随后他们有了争执,争执到最后是安如气愤而固执地吻了他。他们站在住院部和门诊部相通的花园回廊后,越争越分崩离析,最后楚天成无奈地想要走,安如却冲到他前面,紧紧抱住他,扬起脸索取他的吻,他想拉开她,她却倔强地贴在他唇上。最后他回应了她,因为不回应表示他不原谅,可错在他,他不应该去爱抚小小的脸颊,他的确昏了头。安如的吻越索求越炙热,让他有些难以招架。
“天成,你不必对我那么礼貌。”她说得很含蓄,但楚天成听得明白,这种暗示当他们独处于一室时,她曾给过他。
楚天成爱抚一下她柔软的短发,只是笑笑,“我已经很不礼貌了。好了,我要回去值班。你早点回家休息。”
安如眼里却是无尽的失望。她慢慢地朝医院的家属区走,想起他们的过往。他们是校友,她小他一届,接新生那天她第一眼看见他就喜欢上了他。他却从来没接受过她,直到他出国深造,她也想彻底放弃了。她接受了父亲的安排,被送去了美国进修。她也曾试着交往了几个男朋友,可最终都以分手收场。回国时还是孤身一人,那一年她已走过了二十八个年华。
回国后一年她被派到德国参加学术交流会,在法克大学附属医院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楚天成。时隔那么多年,她却在穿流如织的人群里一眼认出了他,他多俊逸啊,服帖的深色西装,打着漂亮的领带,拿着学术稿,朝她走过来。那一刻她才明白,谁也替代不了他在她心里的位置。她和他打招呼,他也很惊喜,他乡遇故知,联系就这样断断续续开始了。她向他表白,可他仍拒绝,这一次她固执地追问原由,万般纠缠下他告诉她,他在找一个孩子,他在等她。
原来这么多年他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出于好奇和妒忌,她动用她父亲的一切关系,费尽周折才找到了关于那个孩子的下落,确切地说是一张死亡通知书。她早死在了八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里。当她将这张死亡通知书寄给他时,她是抱着赌博的心态去尝试的,那孩子的死不知道对她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许她永远都争不到那个死人在他心里永恒的位置,但那么多年来支撑他度过漫长青春岁月的人灰飞烟灭时,他的内心应该已经被掏空殆尽了。或许他需要重新审视人生,让孤独和空虚的心寻求新的接纳。她适时地安抚他,努力去抚平他的失措与迷茫。
一年前,他借着参加国际援助5.12大地震的机会回了国,援助结束后他辗转到她曾经离世的地方。几天后,他又拖着疲惫的身体重回他阔别八年的家乡,联系好了医学院,做了回国发展的打算。安如明白,这一次,她的努力终于有了希望。她飞到法兰克福去过春节,那一晚,他们一起吃中国的年夜饭。她说‘天成,我爱你,我们在一起吧’。对面的人踌躇了良久,在用餐快结束时,抬起头认真看着她,告诉她如果她真那么希望,他就努力,他不敢承诺什么,但他会尽力去做。那时她真开心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而且她也天真地认为对感情那么执着的男人,一旦爱上自己,肯定也会始终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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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直到今天她才发现,或许她错了。她看着楚天成心无旁贷的动作和那缱绻的目光,她觉得自己又要输了,输给一个职业都不体面的酒吧歌手,输给一个刚刚被男人甩了的病态女人。她绝不能坐视不理,她苦等了那么多年的人,怎么能容忍她来插足!
安如走到苏小小床前,用最柔和的声线说话,“天成,晚上回家吃饭吧,我已经和爸妈说好了。”
这话果然是效果非凡,苏小小瞪圆了眼睛,目光在天成和安如身上流转了好几圈。楚天成看她一眼,淡淡道:“这是安如,安大夫。”
他竟然省掉了称谓,安如微微一笑补充道:“我是他女友。”她爱抚上了楚天成的后背,在她的掌下,那背脊微微一僵。
“楚大夫,你怎么不早说呢。”苏小小轻轻推开他的手,她已经敏锐地感觉到安如故意表露出的亲热,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她竟然叫回他楚大夫,天成心里一丝异样的失落,他站起来,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安如的手,“改天吧,今天晚上还是我的夜班,我和张大夫换了三天的夜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