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送斋过来的时候,鲁生做了个双手合十,这不仅是出于对佛门的尊重,更是对这碗斋饭的重视。他饥不择食地吃着,听沙弥小声问了句:“施主会画画吧?”他不假思索地应了声,待他意识到什么的时候,沙弥已经跑开了。沙弥再次露面时,把鲁生引到了一个房间,安排他在寺内住了下来。
汇泉寺是千年古刹。正殿门外,分立着两棵单人难以合围的古柏,柏树顶有历经雷击的焦痕,旁侧的几条盘龙老枝还生机盎然。正殿对着山门,山门两侧修了两排瓦房作为居士和香客的暂留之所,鲁生就被沙弥安排在香客房里。
僧侣们做的是晨钟暮鼓的功课,午后便把这寺庙交给了寂静。鲁生并没打算在此避世,却做不到在寺里吃过两餐饱饭之后不辞而别。
鲁生在正殿外的台阶上远远地审视着自己的住处,偶然感到那两排房像被大佛环抱着,有受无量佛佑护之意。尽管这样,这两排房子也透着寒酸。灰瓦房以竹篱夹墙,墙上抹过草泥,有些地方的草泥已经斑驳脱落,裸露出的竹条和房柱已被风雨浸染成了陈旧的黑色,显露着岁月的沧桑。
正殿旁,石砌围栏里蓄着一汪碧水,水中巨石上镌刻着“听涛”两个浑厚大字。他喜欢这两个字的书法品位。书法一向就有“逸品”“神品”“妙品”之说,他喜欢的就是这种笔力雄浑、结构庄重、带着庙堂气息的书法风格。
他倚着石栏,体会着“听涛”两个字的书法意味,凝神听了好一阵,没有涛声,甚至于连些许潺潺水声都没听到。他踏着石阶沿着泉水的细流往后山走着,期待在某个地方细流会跳动出声响、溅起水花,一路走来连这点期许也已落空。如此看来,“听涛”就有沽名钓誉之嫌了。他返回来踱到沙弥身边,小声说:“小师傅,劳烦你给方丈引见引见,可以吗?”
“施主有事?”
“想当面谢辞。”
“等等吧,大师傅有空的时候我带你过去。”
“闲来无事,那我就随便走走。”
沙弥没再吭声,鲁生尴尬地笑了笑就从沙弥身边踱开了。
他沿着小溪转过田间小路般的岔道转到了后山,眼前的野草杂树繁茂起来。树下阳光斑驳,山风还携着丝丝凉意,不远处隐约有敲击木鱼的声响,渐渐清晰起来的是女人的诵经声。那是很缓慢低沉的吟唱,诵经人仿佛压着舌头半闭着嘴,慵懒地用喉头发着这延绵不断的长声,使得这条小径更加显得寂静幽深。如果不是有节奏地响着木鱼声,真会使人觉得这吟唱也是寂静的一部分。猛然,他想起“心中有佛则佛在”,与此同理的该是“心中有涛则涛存”吧?这么一想,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好像突然参透了于无涛处“听涛”的意趣。
他悠闲地踱着步,独享着这避世的寂静。为等着去向方丈当面辞谢,竟被耽搁在这里体味“浮生难得半日闲”的感觉。不经意间,他发现近处树荫下站着一个女子。
她身着镶蓝边的白旗袍,肩搭鲜亮的蓝白格三角披肩,脚穿蓝面白底布鞋。她微低着头,肩浅浅地斜倚着树干,有着少女思春般的姿态,神情却像被书里的东西深深吸引。鲁生驻足打量着,不禁想到了青花瓷,想到了自己在家乡时用的茶具。
他干咳了一下,随着他这声干咳一本厚书应声落地,迎着他的是女人惊诧的眼神。
“砚……”鲁生也惊呆了,不敢相信会在此碰到自己心中的砚灵。
“怎么又是你!昨天撞坏了我一块苴却石,今天吓掉了我一本书,遇到你就这么晦气。”
鲁生快步凑过去捡起书,迎着四姑娘愠怒的目光,赶紧说:“四姑娘把咱当瘟神,我可把四姑娘当砚灵了。”
“巧言令色!”四姑娘说着一把抢过书,气冲冲地离开了。
目光追逐着四姑娘的背影,直到那扇门在视觉中关上,鲁生的心还在为这再次邂逅狂跳不已。
晨钟,早课。
鲁生多少懂得些寺庙里的清规,却并没按僧人的习惯起居。他没有皈依佛门,却一直把佛门看作是娘舅的家,客居山门时并不把自己当外人。
南方早春,天地万物都润泽得可爱。鲁生的心里仿佛有片绿意浓酣的田野,这不仅是一个好睡眠带给他的良好感觉,更是再次邂逅四姑娘带给他的意外惊喜。昨天急着想向方丈辞行,现在却担心方丈让他离开寺院,见沙弥打扫院子,凑上去搭讪着问:“方丈这一天会做些什么?”
“很忙。”沙弥说完犹豫着补充了一句,“施主最好不要乱走。”
鲁生想起昨天自己去过寺院后山,打扰过尼姑隔壁的四姑娘,沙弥话里的意思指的也许就是这事,便尴尬地笑了笑。
六年多的瞎闯乱撞终于找到了心目中的砚灵四姑娘,眼见得四姑娘近在咫尺,自己却苦于找不到搭讪良策,五次三番到后山去,每回都在那三间禅房前驻足,仿佛是怕惊飞自己的砚灵。
刚近黄昏,寺里的晚课开始了。
鲁生透过窗口注视着汇泉寺的正殿有一会儿了,晚课会持续到三更时分,而后山的四姑娘应该不具备参与正殿晚课的资格,除非她已经发愿出家,等候剃度。
去向后山,轻车熟路,脚下却像总有下不完的台阶。他想到“青花瓷”,五彩裙怎么又会是青花瓷,“四姑娘”怎么又会是“二小姐”,难道灵砚的修为已经达到了“大象无形”的境界?
天空燃着的火烧云没能阻挡夜幕降临的脚步,不远处的树梢已成朦胧剪影,暮霭更浓了些。
鲁生踏着晚课诵经的节拍缓缓走着,听到有箫声加进了诵经声里,如歌的箫声时而像给庙堂里的梵语作诠释,时而如给诵经声和着二声部。浑厚的暮鼓,柔和的箫乐,这两种来自不同方位的声响伴着诵经声,把这夕阳黄昏点染得五彩缤纷、安宁祥和。
几经徘徊,渐渐地天幕如同调稠的灰色,哪怕灯盏里只点燃一根灯草,也会是黑暗中的亮色。恰好此时有了烛光。
房门开着,珠帘能阻挡住蚊蝇,却阻隔不了烛光的外泄、仰慕目光的探入。
四姑娘穿的还是那件镶蓝边的白旗袍,此时肩上没有三角巾,脖子显得更挺拔了些,泛着光泽的竹箫上搭着修长玉指。她轻吻竹端,目光虚幻缥缈……
鲁生看傻了,恍惚了。眼前人不再是现实中的人物,也不像在他梦中留下莞尔一笑的砚灵四姑娘。这情景宛如青花瓷瓶上的一幅“仕女吹箫图”。他从未想象过在烛光透帘的夜晚与这般入画的场景邂逅,恨不得此刻面前有张桌案,立刻画下这幅仕女吹箫图。
月光暗淡了烛光,珠帘模糊了视线,箫声似乎悠远,鲁生的幻觉里再次出现了飞天的五彩裙。
又一轮晨钟暮鼓。
前院依然冷清着,鲁生的心里却紧张起来。游方和尚到别的庙里也只有三天食宿,自己不是出家人,也没有半个铜子儿朝山拜庙的功德钱粮,却已经在这里白吃白住了四天。
他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跌宕起伏,在现实面前一筹莫展,一次次到后山远远守望,没见到四姑娘,也没再听到箫声,四姑娘吹箫的形象却在他的头脑里越来越清晰。看着扫院的沙弥,鲁生猛然想到刚进山门时沙弥问的那句话,灵机一动,不妨以画作为拜见四姑娘的敲门砖,也许能打破这僵局。
他这两天怕被寺里下逐客令,怕见方丈,在沙弥这里还是习惯地问了一句:“方丈还很忙?”
“有事?”
“是,想借笔墨纸砚用用。”
沙弥打量了一下大门口,这才说:“不用麻烦方丈,一会儿我给施主送来。”
山门大开着,农忙季节里鲜有香客朝山拜庙,沙弥却一直关注着山门。鲁生猜想着沙弥关心什么,出家人希望寺院里门庭若市,他们供佛,也靠着俗家善男信女的功德供奉活命。
沙弥有十三四岁的样子,长得五官清秀,与他瘦小的身材相比,头显得格外大些,而且很圆,圆得很好看,鲁生觉得好像这样的脑袋是专给剃度而备。
沙弥继续扫着地,依然不时地往大门口瞟一眼,这眼神与他的沉稳不很搭调,仿佛心情总在期望与失望之间徘徊。鲁生有点心酸,想起自己在这个吃长饭的年纪里,打上半天砚坯,胃口好得就像永远填不满的洞。
沙弥答应拿文房用具来,并不见马上去拿。鲁生跟在沙弥身后催促:“小师傅,我现在就想用那些东西,这会儿去拿好不好?”
沙弥放下扫把转身进了屋,鲁生这才发现沙弥不是住在后院僧房,而是住在进大门右边的第一间屋。前院就左右各三间屋,鲁生住在左三,沙弥住在右一,两个人就隔着这么近的距离,难怪自己的举动都在沙弥的掌控之中。
小沙弥很快就拿了笔墨纸砚,鲁生看到砚台有着宿墨,顺口说:“拿去洗了。”
“多事,加点水研几下就行了。”沙弥说着往砚台里添了水就要研墨。
“这么研了,也不能用!”
“写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挑剔!”沙弥说着放下墨锭,语气里已经表明了心里的不耐烦。
鲁生解释了句:“画人物不能用隔夜墨。”
“画谁?”
“画你!”
“画我?”沙弥突然兴奋起来,瞪着眼又问了一遍。
鲁生有点懵,自知“出家人不打诳语”,却对出家人打了诳语,顺口说了句“画你”,却被沙弥当了真。
沙弥洗净了砚台认真地研着墨,鲁生往八仙桌上铺了张淡黄的三尺纸,墨还未浓心里的腹稿就已经打成,便催促说:“用点力行吗?”
沙弥微笑着说:“你当是那些砚台,磨起墨来‘呲喳’作响,墨粗得不入纸。”
鲁生打趣说:“看不出小师傅还是内行。”
“本来就是你多事儿,我这砚台隔夜墨不会沉淀、不会变质。”
鲁生见沙弥还在为刚才倒掉的宿墨打抱不平,开玩笑说:“这是什么宝砚?”
“等用起来就知道了。”
鲁生淡淡地说:“难道会是一方苴却砚?”
“怎么,先生知道苴却砚?”沙弥说着停了手看着鲁生,他可能意识到有些失礼,接着解释说:“我以为外乡人不知道。”
鲁生微笑着说:“这里的砚台名声在外了谁还会不知道?我就是为这来的。”
沙弥也跟着笑了,研墨的速度没加快,也没放慢。他研墨这种不疾不迟的娴熟程度,完全像书斋里训练有素的书童。
沙弥拿着自己的画像跑开了。鲁生又铺上纸,换了钵里的洗笔水。本来早就有了腹稿,画小沙弥时又暖了手,在胸中晕染了多遍的仕女吹箫图此时已呼之欲出。他用指尖在纸上轻轻虚勾出大体构图,细致画出了面部轮廓。细笔轻轻勾,淡墨反复染,画好面部轮廓之后他再次调整了呼吸,接下来是谨慎用笔细致用墨,画出眼帘半垂目光蒙眬的双眸,顿时就使纸上的面孔生动起来。
鲁生凝视着,在这第一次与四姑娘的对视中,突然感到心里刺痛了一下。他定了定神,刚要接着画下去,门被推开了。一向淡定的沙弥进了门就急切地说:“方丈大师说得真准,画匠果真来了。”
鲁生正诧异着,身披袈裟的和尚单手竖在胸前,迎着鲁生念了声“阿弥陀佛”。
沙弥接着说:“这是寺里的管事无涯师傅。”
“贫僧释无涯,这些天多有怠慢,还望施主见谅。”
鲁生赶紧躬身还礼,无涯师傅无意寒暄,直接说:“方丈有请施主一见,施主请!”
方丈的禅房内窗明几净,房内不见床也没有榻,近窗的长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最靠里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大排人物画卷轴。那些画的画工、风格不尽相同,却也大同小异,画里的人物却都是身披袈裟的老和尚。除此之外,地上还摆着几个厚墩墩的大蒲团。
鲁生再次看过墙上的画,这才说:“这种画风,恕我爱莫能助。”
“老衲喜欢施主这画法,画里的人像是活着。”老和尚这句话刚一说完,沙弥抢着说:“师兄们都说画里的人是高出来的,摸着又不高。你看。”沙弥说着从长案上拿起了他的画像。
鲁生只好说:“墙上那些画是单线平涂。如果有丹青着色,我不妨试试看。”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僧人说着就整了整领口、理了理袈裟走到房中间盘腿端坐在大蒲团上。此时的方丈微闭细目、双手合十,打坐入定,就连门外吹进来的风,也没能使方丈的长须有纹丝拂动。
沙弥研着墨,住持轻着脚步退了出去。
“气息通畅,声如常人,面相上也并不见病入膏肓之状,怎么会是……”鲁生没问出声,心里却有点懵。事已至此,由不得鲁生信还是不信,他面前打坐着的老者就是几天没进饭食,将要圆寂的方丈。
沙弥研好墨,动作轻缓地往方丈身前摆下香炉、烛台,端举檀香拜过之后稳稳插入香炉。鲁生一边观察方丈,一边往小碟子里兑水调丹、化青,准备好了要用的颜色,下笔前又极为虔诚地躬身在方丈面前拜了三拜,恍惚觉得此时暗香氤氲,丝竹之声入耳而邈远。
他觉得手和眼作着画,又像手和眼并不存在,如同所有的感官都臣服于意念。勾线、填色、提亮、晕染,直到罩上了最后一遍淡墨,鲁生都没见方丈移动一丝一毫。
候在门外的管事进来了,他将黄锦包裹着的沉香函缓缓打开,从中取出张黄裱纸放到鲁生面前。鲁生照着纸上的内容,把“汇泉寺第五十七代方丈释文觉像”这行文字,抄录到了画面的左上方。
文觉方丈圆寂了。
香客络绎不绝,他们奉上随喜功德后总会在文觉面前虔诚地上香跪拜。文觉方丈依然如生前礼佛时那样慈眉善目,那样栩栩如生。
大殿内响着鼓、钹法器,响着僧侣们的诵经。三天前的管事和尚无涯师傅。已接受了禅杖,成为了汇泉寺第五十八任方丈。他带着诵经的众僧们出了大殿,围着涅槃台又诵了几遍经,这才点燃了文觉的坐化台。
寺庙是个神奇地方,此时此地,人再多也不会拥挤,嘴再多也不会喧哗,好像民众一旦成为香客,在佛的面前就多了些彼此礼让和友善,好像只有到了这种地方,人性中的佛性才会冲破阴霾自然流露。
亲眼见到高僧涅槃并不是常有的事,目睹坐化高僧的肉身浓缩成舍利子,更该是信徒们前世今生结的善缘。
鲁生目睹火焰的熊熊燃烧,恍惚觉得这是一个熟悉的场景,自己的砚窑在火焰中幻化出的是飞天砚灵。千里迢迢追影寻石,早把南方看成了自己砚艺的浴火重生之地。找到的四姑娘,却又是身居后山与尼姑为邻。他想到在汇泉寺这几天,自己一而再地感觉到空门的诱惑,难道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夜深了,诵经依旧。
没有了明火,没有了余烟,火堆里偶有火花爆裂也是只有光没有声,那微弱、短暂的爆裂声早已隐进了诵经声里。简短的经文被僧俗弟子们一遍遍诵着,开头即是结尾,结尾又是开头。仿佛永无尽头的吟诵象征着无量佛、无量寿、无量宇宙、无量生命。
鲁生从小就从母亲那里熟悉了这句经文,那是一个人轻声的吟诵和默念,现在听着众人随着法器的节拍齐诵,不知不觉就品出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感觉,是内心里一种胸无旁骛的空旷。
月明星齐。舍利如炭上雪、沙中金。
鲁生回房题了这样一首诗:
舍却红尘是梵境,
舍却此身是佛尊。
曾几忆得轮回事,
莲花灵台第几重。
放下笔之后,他想到了“悟性”“慧根”。佛下灵台是一重重修为而成,匠人的技艺不也是靠着一点一滴的修为来成就吗?
鲁生想起自己与四姑娘的相识却无法相知,一瞬间心情从九重莲花灵台跌入了泥土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