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结着棉桃的攀枝花树,树高五丈有余,树干粗得一个成年人都难合抱,树冠如盖,繁茂的叶片稠密得遮天蔽日。热风吹来时,小拳头大小的棉桃便爆裂开来,飘散的木棉纷纷扬扬。
树下,四根立柱支起了半间屋大的草棚,一张粗糙的长条桌案,这里算是鲁生和欧阳的工作台。
鲁生才雕出砚台雏形,欧阳就回来了。
鲁生忙碌着雕砚,欧阳就坐在鲁生面前长吁短叹。鲁生虽不像欧阳那样有闲空读别人的心思,这叹息他还是能听懂。这像戏里开唱前的叫板,也像发长篇大论前的引子。鲁生没心思聊天,但还是忍不住说:“怎么?听你叹气,我耳朵眼里都长出茧子了。雕砚不比设计砚快,我又敲又打忙碌了几天,雕出来的东西现在连个半成品都还算不上。”
欧阳赶紧说:“这回你就知道砸的那方砚的价值了吧?”
“还算好,没要了我的命。”
“殷先生替你赔了钱的,一百五十个现大洋啊!”
鲁生吃惊地问:“真有这事?为什么一开始你们没说?”
“都是斯文人,哪能动不动就谈钱。”
鲁生只以为自己是被欧阳从路边捡来的,没想到从一开始天佑就付过了钱。他放下雕刀,轻轻搓着腿上的伤处,低声说:“我算哪门子斯文人?”
欧阳知道鲁生还在为砚台失窃的事情心烦,进一步说:“这些天我反复想了那件事,不是沙马说你没离开过客房我们就该相信,我是觉得,既然土司已经答应让你选几块好石料带走,以你的本事,有好石料就一定能做出好砚台,何况几块石料就够你背了,不可能会去偷一方没法偷偷挟带走的砚台。”
“你这番话是在洗清自己。”
“洗清?”欧阳惊异地看着鲁生,接着说,“我差不多把这沿途能藏砚的地方都翻找了个底朝天,阿硕家还以为我是中了邪,如果我藏了那方砚,又何苦天天出去受那份罪。”
鲁生这会儿才觉得欧阳翻出砸砚、丢砚这两件事来闲聊,聊到这会儿已经不闲了,停下来看着欧阳问:“今天又翻出这两件事来说,目的何在?”
“我现在也糊涂了,花开花落,我在这里已经度过了近五个年头,不但没能弄走画室里那方砚,似乎还离那方砚更远了些。”欧阳望着远处,眼神中似乎有着对家乡的眷恋之情。
半间草棚,两个外乡人,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人有各人的乡愁。尼薇送了酒菜来,半间草棚就成了他们的饭厅。
尼薇远去之后,鲁生给欧阳斟上了酒,小声问:“你打算再耗上四年?”
欧阳敏喝了口酒,为难了一会儿,吟出了:
满地木棉花,
空村堆晚霞。
归返值邻叟,
无处话桑麻。
鲁生笑着说:“陈进士一首田园诗,让你这么首尾相接,好像更紧凑了,还有这改‘絮絮话桑麻’为‘无处话桑麻’,表达的就不再只是思念家乡,还有无处排遣的内心孤独。”
欧阳击掌叫了好,接着说:“一首并不很有名的《晚春野步》,江兄就看清了我的脉络,这是共鸣,也是相同的文化底蕴,就像江兄让我画砚稿,是有意让我找回些面子、重拾尊严是吧?”
在这个世界上雕砚人不计其数,评砚、收藏砚的却少之又少,像欧阳家族那样的极富收藏者,就更是凤毛麟角了。鲁生不忍看到欧阳受冷落,虽然现在还不能完全肯定欧阳说的是实话,单从对那个南江欧阳家族的尊重,自己也不能太难为眼前的欧阳,便不置可否地说了句:“谁知道。”
欧阳怅然地摇了摇头,端起酒碗示意了一下,没等江鲁生端起酒碗,他自己又闷下了一口米酒,酒不醉人,他自己就有了醉模样,盯着积在树下的木棉看了一会儿,神情幽幽地说:“如果在临死前能捧着一方好砚回到‘千砚斋’,这一生就不算白活了。”
鲁生见欧阳一副要落泪的样子,什么话也不想问了。欧阳却说:“一个人,尽管不是有着足够的聪明,也该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他顿了顿,接着又说:“我是出生在砚台世家,祖父是御制砚的督造,宫廷砚台上的铭文大多数也出自我祖父之手。我们家收藏砚台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在那近千方砚台上,每一方砚都刻着我们家收砚人的名号。我从小就有一个想法,要在那些大同小异的砚台之外,收到别样的好砚,使自己在家族中有所建树,在千砚斋收录中占上一席之地。为了达到这个愿望,我踏上了寻砚的路程。好砚近在咫尺,却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不知所踪。”欧阳说到这里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哎,哎!”鲁生小声提醒着欧阳,不愿看到欧阳失态,也怕这种话被别人听到。
欧阳却接着说:“我不是敏而好学之人,懂砚,却不会雕砚。空谈和这只水凳,只是我给自己找了个继续留在这里混日子的一个理由。你来了,只要我在你面前动手做砚,这支滥竽就充不了数了。”
“既然这样,你为啥要把我弄来?”
“执着!正是你对好砚的苛刻追求打动了我,没想到后来发生这些事情,你我几乎反目,还害得你残了一条腿。”
“别像女人似的。我自己不小心摔断的腿,怎么能怪你?如果不是你们搭救,我早就淹死在金沙江里了。”鲁生劝着欧阳,突然意识到正是自己有意为难,才使欧阳借着一分酒意挥洒起九分醉态。他把酒碗往欧阳面前推了推,微笑着说:“喝了这口酒,过去的一切都算过去了,你掏了心窝子话,我们也算重新认识了一回,与欧阳兄相比,我就是个砚匠。不就是一方砚吗?有你这个大师指点着,什么样的好砚咱雕不出来?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往后我就算是小人,怎么样?”
鲁生见欧阳还迟疑着,就接着说:“欧阳兄放心,我们雕出两方好砚,一方送到军营去赎殷先生,你也拿一方好砚带着回家,估计殷先生也不会介意是吧?”
欧阳听到这里,心头一下子就畅快了,脸面上还不好意思马上丢开醉意,故意舌头打着结说:“水泊梁山邻人,豪……豪爽。”
鲁生听到有脚步声往这边来,压着声说:“别装了!”
欧阳看到四姑娘来了,他像怕鲁生一会儿不认账一样,赶紧大声说了句:“一言为定,你一定要做两方好砚。”
四姑娘接过话说:“不是两方,是三方。”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尼薇过来点燃了驱逐蚊蝇的艾蒿绳,找了个上风口的地方放好,收走了碗筷,又返回来的时候点上了松明子,沏上了茶。
四姑娘抚摸着工作台上的半成品砚,像是有话要说,却又一直没开口。
鲁生拈起一撮飞落到桌案上的木棉,看着四姑娘问:“这个,能纺线织布吧?”
四姑娘愣住想了想才说:“我们纺麻,用麻线织布。”
“这么说,栽这种树也就是个景?”
四姑娘笑着说:“没谁栽这种树,都是野生的。攀枝花的花蕊可以吃,汉人用这种棉装枕头。”
“我和欧阳就是汉人,能不能有这样一个枕头?”
四姑娘看了看尼薇。
“好,我知道了。”尼薇应着,抬头往高处看了看。
欧阳意识到自己脸上可能还有泪痕,浅浅地笑了一下,起身往屋里走,尼薇赶紧问:“要点松明子吗?”他说了句“不用,我一会儿还出来”。
欧阳进到屋内摸黑洗了把脸,突然想起父亲收的一方红丝砚,砚底刻着“鲁生制砚”四个字,当时都以为红丝砚本来就是鲁砚,砚底上这几个字的意思无非是山东男人制的砚而已,江鲁生是个制砚人,难道那方精美的红丝砚会是江鲁生的大作?欧阳来不及再想下去,放下毛巾赶紧出了屋。
鲁生穿着麻布汗褡,两只并不粗壮的胳膊上筋胳清晰、肌肉成块,随着用力点的改变,肌肉块在皮下滑行、窜动。欧阳站旁边愣了一会,才慢慢凑过去坐下,斟上茶小声说:“江兄,歇会儿吧!”
“才开工,四姑娘还想跟着学手艺,我也不能不雕给她看。”鲁生说话的时候头都没抬,只是气息搅动得桌上火苗摇曳了几下。
“鲁生制砚是什么意思?”
“本大爷制的砚。”
“什么?”欧阳吃了一惊。
鲁生停下手,看着欧阳说:“对不起,说走嘴了。”
欧阳笑着问:“不是说走嘴,是说习惯了吧?好像只要说到砚,江兄才会这样豪气冲天。”
鲁生摇了摇头,淡淡地说:“算了,不说这些丧气事。”
四姑娘赶紧问:“这怎么会是丧气事?”
江鲁生呆坐了一会儿,神情沮丧地说:“本想着澄泥里添加上丹青、硼砂,就能烧出与红丝石相媲美的澄泥砚料,结果烧塌了窑,砚窑里的四姑娘穿着五彩裙朝这边飞来了,我一路狼狈不堪地寻访过来,还搭上了这条腿。怎么,还够不上丧气?”
四姑娘笑着说:“真能开玩笑,还说得煞有介事,怎么梦里是四姑娘?”
鲁生想了一会儿,接着说:“可能是种潜意识吧。既然画作以梅、兰、竹、菊为‘四君子’,那文房四宝中的笔、墨、纸、砚难道不该是‘四才女’吗?砚台正好位列第四,可能就是这样,砚台成了本人梦里的四姑娘。”
四姑娘惊异地说:“太神奇,也太巧合!”
“江兄,怪小弟有眼无珠,失敬了!”欧阳敏说着站起身双手抱拳低头一拜。
鲁生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问了句:“怎么,又犯酸?”
“相见……不,是相知恨晚。”欧阳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双目放光。
见欧阳敏还站得毕恭毕敬,鲁生喝着茶,心想,不就是答应了多做两方砚台吗,根本就承受不起欧阳这样行礼。
欧阳敏坐下来接着说:“这真是缘分,江兄可能想不到是怎么回事,我对你明说了吧。离家前,父亲集到一方红丝砚,那可是用大价钱买回来的,砚底刻着‘鲁生制砚’,我帮着家父在那旁边刻了一方小押印。太巧了,如果我捧回去一方苴却砚,砚底也有‘鲁生制砚’几个字,可以和那方红丝砚成对收藏,这肯定能在我的家族中传为佳话。”
四姑娘惊奇地问:“当真?”
“那方砚是这样的。”欧阳说着,见鲁生面露疑惑,手指蘸清水在桌上勾画起来。
随着一方砚的外形渐见完整,江鲁生信了,他想起自己是在一石难求的境况中遇到了这块石料,并答应了那次的来料加工,一块长不盈尺的石料,雇主大方地给出了十两银子的加工费,到现在为止,那方砚成了他制红丝砚的收山之作。
“没想到那方砚从蓬莱到了江南。”鲁生说得很淡定。欧阳却接着说:“惭愧得很,初见面时,我只当先生是个砚匠,得罪了!”
“哪里有什么得罪,初见面我只当你是个师爷,也没把你往高处想,扯平了。”鲁生说着想起在客栈的时候差点动手掐欧阳的细脖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四姑娘笑着说:“等少主人回来了,朝暮阁里只怕装不下你们这番热闹了吧?”
“罪过,差点把他忘了,现在我还是得加紧雕砚。”
微风夏夜,灯火苗时而跳荡,时而摇曳,石屑飞溅,细尘微扬。欧阳看着鲁生的劳作,一时之间忘了说话,也忘了喝茶。尼薇坐在不远处吹起了音色暗哑的响篾。艾蒿的轻烟在脚下悠来荡去,淡淡的微苦气息蔓延开来。
鲁生想起欧阳为寻访到一方好砚用心良苦,自己又何尝不是?十二岁独自踏进砚作坊,二十二岁被故乡同行称为砚痴,视为砚业翘楚,父亲却只是冷冷的一句“凑合着看”。为了不让父亲只是凑合着看,他才费尽心机,劳力耗时去淘澄泥烧砚坯,这才催生出了外出寻访好砚石之举,自己所做的这些努力,也许仅仅为了父亲不再说那句“凑合着看”。看到欧阳为寻访砚台在这里候了四年,觉得无论是要制出好砚,还是想寻访到好砚,都不是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