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琴风独自一人来到海拔数百米的被冰火族人称之为嘉山的冰丘上,面容淡若止水地欣赏着冰原日落,心中却思绪满朝。
身下是一块突出半丈的冰块,厚四尺有余,所以不虞他有难承断裂的危险,远际的天边,朗日已失去了往昔的色彩,淡黄如卵般毫无生气地挂在距离此处足足数百里的冰山上空几丈高出,让人生出岌岌可危、随时陨落的危险。
冷风猎猎,座下的坚冰寒意更浓了!
日落时刻正是他殒命之时,易南天没有夸大,天狐仙道更不忍骗自己。他的心比长期库藏在地下的积冰更冷,他甚至已经听到远处正不断传来的阵阵敲响他生命终结的警钟还有佛僧为死者断断续续地喧经祷告所唱出的完全让人听不懂的梵文杂经。
天空没有半点蔚霞,偌大一个浩空就只余一抹磨盘大的黄球无精打采地吊在虚茫空渺的苍穹之上,等待着湮没这一命运。这便也正如一事无成而静待死亡的自己一样,自己此前的生命何尝不是空空白白、碌碌无为,唉,唯一得以欣慰的是,自己在死前这一刻竟终于发现与正要消亡的悬日地位平等,在死亡面前,都只余空白而又恬静地等待这一命运。
虽然心脉内伤还未发作,但他心知这只是易南天两人屯于自己体内的纯正真气的缘故,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而且再不能爬起来。
身后破风声起,似有一人来到了身后,但他心灰意冷下懒得去理会,甚或连回头一瞥的心念都欠奉,只是两眼茫然地看着渐渐沉没远山的落日,心中暗暗与之竞赛,看看究竟自己与它两者谁先倒下。
那人显然对山尖突然多了一个人而愕然惊疑,只是片刻时光,那人突默不作声地来到陆琴风身旁的另一块冰层上坐下。
陆琴风终于拗不过自己的好奇心,亟欲知晓天色渐晚下什么人会有此闲情来山顶欣赏日出佳境,当下轻轻地扭头瞥了一眼身侧,恰能瞧见此人侧面轮廓。
这人额角发丝飘扬不羁,两侧鬓角业已花白,面颊颇显沧桑,乍看下就像是经岁月长久雕刻的皱纹,但陆琴风却看得分明清楚,知道这是长久奔波游荡江湖而布下的苍容老态,更何况他鼻梁高挺,两眼澄明如一泓幽潭一般眨也不眨地盯着正自消沉的落日,绝不像是一位老者所拥有的。
陆琴风只淡淡瞟了他一眼,就自把目光重新移至天边已沉没一般的红日,等待着它完全匿踪的那一刻。
两人此时突然像是有着多年交情的老朋友一般,并排平静安坐于两块冰层上,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生怕打破这一刻大自然的宁静,以至于伤了冰原落日这一绝佳美景。
最后一抹夕阳晕光终于宣告寿终正寝,苍白的西方天幕顷刻间闪现出了数种艳丽眩华的奇异彩色,接着,衬托落日佳景最光彩夺目而不可或缺的一员——落霞,终于以它自己独有的方式向天幕宣告它的粉彩登场。
身旁突然响起了这久经沧桑的白鬓人的极为平静的语声道:“年轻人,为什么独自一人来等待黑夜,难道你幼小的心竟受过什么严重打击么?”
陆琴风闻言朝他瞟来,只见略显泛彩的霞光下,这人的侧脸轮廓竟像是被镶上了一层黄白相间地宝石,耀耀生辉,他整个人就像是嵌在天地之间的一尊雕塑,身形竟似从未动过半下,心中不由暗惊其修为之深时便又自苦笑道:“等待黑夜?呵,前辈这句话突然道尽了天下所有人的通病。我们虽名誉上美而言之曰欣赏日落,其实是不肯承认自己是在等待黑夜罢了。唉,日落夜临,岂非也是一物所终一物所生。有时候人们只因为白昼日出来定生之所始、万物开端,其实却等于间接对黑夜的蔑视。即是万物生死交替、周而复始,那么白昼与黑夜又有何别,难道黑夜就不能作为生命出世吗?”
这人浑身一震,终于别过头朝他看来。
这是一副轮廓多么俊美无暇可又因饱经沧桑而疲乏多褶的脸,他的眼神孤傲冷峻,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神色,但陆琴风却隐隐地感觉到这双冰眼绝不像其表面那般脱俗出尘,之中还暗藏着一种失落痛苦地伤情。他原本纯白的外袍沾满了污垢,修长而惨白的双手却白净无暇,脚下是一对千疮百孔的破草鞋,十根足趾已露出八根,每一根都被冻的透发出红晕,参合白状肌肤,看得让人心里有些发酸。
可能很长时间没有对人笑过,这时他突然对着陆琴风展示了一下皮动肉不动的难看至极的笑容,声音却是磁性十足地道:“年纪轻轻就能有此感触,小兄弟你悟性不低啊。”
陆琴风很想告诉他自己只因生命终结即在顷刻,所以才对生死始终有了莫大的感触罢了,但当抬眼看着他那双似若寒冰打造的两颗眸珠,无奈地叹息一声,道:“感触的高深本不在于年龄的高低而定。人是很奇怪的,有时候当你突然灵感大发时,便骤然想通了古人都视之为旷世难解的题目。但有时你却终己一生也对一个所有人都认为是通俗易懂的常识百思不得其解。是所谓成佛不在乎修行长短、圣人不单凭学术高低。”
这人再掩饰不住满脸惊诧神色,留心地在陆琴风脸上扫了数个来回,仿佛要看清楚眼前这人到底是否真如面庞所现那般小小年纪,待到终于从对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时,这才叹了口气,道:“今日听阁下一通‘成佛不在乎修行长短、圣人不单凭学术高低’的高论,是在令在下获益匪浅。唉,请允许在下问一个颇为唐突的问题,以阁下看来成佛与圣人之间有何不同?”
不知为何,陆琴风现在直觉思路无比清晰,以前甚或在脑内都不曾转悠半下的念头,这时都如泉涌一般浮出脑海。他只当这是死前的一次回光返照,心忖大概死人在最后一刻都会变得聪明起来吧。
晚霞铺满天垠,寒风吹得两人衣袍猎猎作响,陆琴风突然觉得眼前这人就像是自己多年的老朋友一般,谈兴十足地道:“如果我说两者相同,或者你会说我诓谬。成佛者在乎打坐修禅,圣人者在乎广游听道,这两点本无联系。但有人修禅一世终究与佛无缘,有人游历寰宇,也与圣人沾不上边,而有人灵根慧识,突然间明白佛之深意;有人坐临天斗,刹那间通晓圣之本质。如此,岂非是小大同小异,面非而质一。有曰佛有曰圣,佛圣终究有别,而佛圣终究相同。”
“好一个佛圣终究有别,佛圣终究相同!”这满脸沧桑的中年人突然一把攥住陆琴风的双臂,满脸激动地道:“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蓦地长身而起,暴喝一声道:“佛圣既然相同,生死又岂能有异?好小子,站起来!”
最后一句话经他强沛悍猛的真元送出,便如平空里炸起一个霹雳,震得他耳鼓“嗡”地一阵馈聋,陆琴风原本心志渐趋孱弱,这时哪能经得起他的如佛偈般地“当头棒喝”,顿时身不由己地踉跄站起。
满脸沧桑的中年人冲着一脸茫然的陆琴风微微点了点头,道:“从现在开始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牢记于心。首先我要告诉你什么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
陆琴风垂首道:“小子躬身受教。”
“死,并不是单纯指生命的终结,它亦是指真神与灵魂地消散,更是人体潜质的终止。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是要在死前这一刻激发人的未能被逼发的潜质,使之得以有更大的突破,取得更大的修行进展。正所谓生乃命之本,人体所谓的本质元神皆是生的附属、命的源头,而我们所谓的精气便是本质元神的具体体现,便如你体内的螺旋盘流,它便是你的精气。”
“正因为你的心脉被精气所伤,便正符合了‘死’的要求,所以,一旦当你能‘后生’脱颖,就等于进入到修为的一个新境的突破,从此步入高手之林。”
陆琴风终于知道这人是在传授自己高深的内功心法,这种心法很有可能是针对自己的受创心脉所施,当下不解道:“前辈可否告诉小子,为何会知晓小子心脉受创?还有就是,前辈究竟为何要传授小子这种疗伤功法?否则,唉,请恕小子无礼,只怕不会接受前辈的好意。”
这人闻言又是一愕,随即“嘿嘿”怪笑两声,冰脸稍释,道:“南天说你这个小子与众不同,不肯轻受人恩,某家还自不信,现在听你言语,果真发现你小子是一个又臭又硬的怪石头。不过,嘿嘿,这样倒满合某家脾性。”
陆琴风叹了口气,道:“原来是老易请你来为我传教,唉,算了吧,前辈请回吧。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况且我与老易只是初相识,更没有什么交情可言,如何能受前辈此等大恩呢?”
“你以为某家是受南天所托才来传授你这种固本培元的心法?”这人蓦地哑然失笑道:“小子,你要知道,等闲之人是万万学不来这种‘尊心守神大法’的。因为这种心法靠的是自身的领悟,而非口诀传教那般简单。某家就是觉得你的悟性非同一般,方才决定传你此法,若然你的资禀驽钝,便是南天屈膝求我,某家也不会正眼看你半下。”
陆琴风这时才突然忆起了从祁加洛口中得知的易南天有一位性格孤僻的表哥,得知他的这位表哥经常喜欢独自一人坐在这座冰丘顶上看日出日落,莫非那孤僻冷傲之人就是这位仁兄?当下不自禁借着渐渐淡下的霞彩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位满面沧桑的中年男子,暗暗忖道“他果然是冷淡到家,便是在发笑的时候,眼神也裹含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冷芒。却不知他究竟是生性如此,还是遭受过什么严重的打击后沉落所致?当时若非易丝丝从中横插一杠子,那么祁大哥就已告诉了我到底因何事而使得他不再认为这人是遭受心灵的创伤。唉,为何自己像是对这人的秘密极为热诚的样子?难道自己与他当真是旧识么?”
满面沧桑的中年似乎对陆琴风游弋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不以为意,本来因发笑而冲淡了的脸部的冷意突然又重新凝布满颊,冷冷地道:“某家姓燕名北行,以后你就称呼某家做燕伯,千万别叫我做师傅。因为我也只能传授你心法的基本修行,而真正达到灵活运用,并能精进高深、达潜移默化之境的就看你自己的造化。记好了,我只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