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河城很小,小到转个身便能碰到你左右的邻居,因此消息便像是带着翅膀一样很快飞来,比夜风来的更快。
消息传到的时候,窦家布庄的前厅中,窦毅将自己正在喝的茶一股脑儿的掉到了地上,茶里的水洒在尘土里,一圈圈晕了开来,地上黑滋滋的一片,就如同他以后的生活。
他一下子苍老了数岁,原本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一夜之间就像七十岁,原本挺直的脊背弯曲了,半灰的头发全白了,他的眼睛是血红的,感觉一股血直冲脑门,痛彻心扉,听着下人断断续续的复述,后来续上的茶也早已经凉透,一滴未喝。
“老爷,那李家秀才几乎日日在学堂,除了新婚那几日对小姐表现的关怀备至,后来搬进李宅后,小姐的苦日子才开始呐。”一个洒扫的仆人说道。
“是啊。”厨房做饭的姨娘也说道:“后来,小姐怀了孕,胃口是一天不如一天,原本爱吃的蘑菇炖鸡也不爱了,后来大部分时间湘儿搬进去什么菜最后那还是凉着端出来的,小姐眼看着就这么一天天瘦弱下去,那李相公也不见回来一趟,总说是学堂很忙。”
窦毅将手深深的陷入了桌子里,他的女儿,他从小呵护关怀备至的女儿,在那人的眼里心里如此不值,忆怜你为何不对爹爹诉苦。
想起他的女儿每次回来都是笑呵呵的,谁知道这笑容竟然是强颜欢笑,为何不对爹爹说,为何要隐瞒!
虽说出嫁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可是作为一个父亲,自己永远是女儿的靠山,自己的女儿实在是太过懂事,报喜不报忧,早知道就不把自己的女儿从小教的如此逆来受顺,早知道就不把女儿嫁给李睿!
当初是他看走了眼,这文化人不要脸起来比一般的穷人还不如,穷人见多了穷的有骨气的,这李睿竟是徒有外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老爷,湘儿从衙门放回来了。”其中一个下人说道:“县衙说等小姐回来再做决断,还有这李姑爷的尸体怎么处理?”
窦毅闭了闭眼,无论怎样,他的女儿至少还活着,至于李睿,他没有这个女婿:“把他葬去乱葬岗吧,给他一个棺材,算我窦毅不欠他!”
“是。”从县衙回来的仆人应声下去。
窦毅想了想说道:“等等,把湘儿带上来,我还有话问她。”
随后湘儿就被带到了前厅,几日不见,湘儿越发疯狂,头发散乱眼神无光,喃喃道:“真的,你们为何不相信我,我没疯我没疯,我家小姐才疯了,她挖出了李姑爷的心,是我,是我,亲眼瞅见她一口一口吃下去的……”
随后她看到了窦毅桌前的糕点,跑上前去随手抓起一只,张开嘴就咬了下去:“老爷,就是这样,一口一口,你看到没,看到没,我没疯,我没疯啊!”
窦毅看着眼前的湘儿,吃的细细碎碎,已然是真的疯魔了,要问也问不出来,只好摆摆手:“罢了,带下去,好生照看。”
湘儿自小来到窦家卖身为奴,对自家女儿一直很好,因此窦毅也并不亏待她,万一有一天自己的女儿回来了呢,回来了还是要湘儿照看呢:“你们莫当我瞅不见,不许欺辱她!”
带湘儿走的婆子应了声是,她也是有儿有女的妇人,也是真心从心底里可怜湘儿,湘儿本身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如今又遭此变故疯了,这姑娘也真心可怜,自然会好好待她,有她婆子一口饭吃自然会有湘儿一口。于是那婆子便将仍旧疯狂塞着糕点的湘儿,连拖带拉的带了下去。
窦毅遣退了下人,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大厅中,看着偌大的窦家布庄,他早年丧妻自己一人含辛茹苦带大女儿,也创立了自己的一番事业,如今晚年丧女,自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半生忙忙碌碌为何呢,还要这布庄做什么!
看着桌上油灯里的火苗,不如烧了吧,烧了干净!
于是那油灯不知道是自己翻了,还是被主人打翻的,总之火苗很快点燃了放在一旁的账本,点燃了墙上的画历,隐隐火光渐渐越来越大。
突然窦毅在朦胧的火光中看见了窦忆怜,那年女儿十四岁,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纪,她从火光中走了出来笑着说:“爹爹,我来晚了,只因今年蝴蝶特别多,在后花园里扑着扑着便累得睡着了。”
就这么一刹那,窦毅猛地清醒过来,脱下自己的袍子,开始疯狂的扑着燃烧起来的的火苗,扑着燃烧起来的账本,扑着燃烧起来的画历,不对,不对,忆怜只是走丢了,她会回来的,自己还要活着等她回来:“快来人,快来人!救火,救火!”
火光中,窦毅听见了下人们陆陆续续赶来的声音。
“老爷!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老爷,莫怕,我们来了!”
是的,自己不能倒,为着等自己的女儿回来,为着这帮在他手下等饭吃的人们,他不能倒,窦家布庄也不能倒,否则要是忆怜回来找不到家怎么办,看着渐渐弱下去的火苗,渐渐平息了的屋子,窦毅下了决心。
夜深人静的时刻,孙兰偷偷起了床,看着孙芽已然睡熟,便起身披了件薄衣走出房门。
她偷偷提起篮子出了门来到了院子的后角,她听说窦毅将李睿扔在了乱葬岗,可是她不能,不能去,万一被别人看到又是一番闲言碎语怎么办,影响自己孙兰是不怕的,可是小芽刚订了亲,不能影响小芽的终身大事。
澜河城较小经不住别人的遐想和舌根,因此她无法去给李睿入殓,可是毕竟相处一场,于是孙兰点燃了偷偷买好的纸钱和经文:“李公子,你我相处一场,便当兰儿送你一程。”
纸钱不多经文也不多,因着买多了怕人询问,因此孙兰一切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多买,于是很快火堆就灭了,只剩下星星碎碎还未燃尽的纸灰,这些纸灰被夜里的风一吹很快便散了,地上就像什么也没存在过似的,了无痕迹。
人的生命也不过如此,消失也便消失了,什么也不会留下,回过头来,那些追求的得到的总归仍旧是逝去,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不曾真正得到过。
此时,乱葬岗中,月色阴霾,一个新鲜的棺材中伸出了一双有力的双手,慢慢自己移开了棺材板,里面的人坐了起来,正是大家都认为已经死了的李睿。
李睿扭了扭脖子,伸了伸肩膀,这具身体还是有些僵硬。
“怎么,这具身体可还用的习惯?”一旁站着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消失已久的羌媚。
如果窦家布庄的老板此时站在这里,他会惊奇的发现,自己失踪的女儿在这里。
羌媚受了巨伤,因此她仍旧需要窦忆怜的身子,而窦忆怜的身子怀着身孕很快就要油尽灯枯,再重新找一个寄主,如今的羌媚已然办不到了。
可是阴错阳差,如今她找到了维持这具身体的好办法,不过她需要一个手下替她做事,羌媚也学乖了,澜河城她是待不下去了,而以后最好不需要她出面再取人心,否则太过引人注目,因此她需要一个手下,如今刚死不久的李睿是最好的选择。
她看着眼前的李睿说道:“以后你就叫李睿,你替我去寻找人心。”
李睿点了点头,他本是一个游魂,好像游荡了很久,后来成了一个异形,如今有了这具身体,虽然一时半会儿还用不习惯,不过聊胜于无:“是。”
羌媚笑了笑,自己找的这个异形果然听话,其他的异形都话太多也不安分,唯恐自己无法把握,就这异形最安分,果然是不错的仆人。
于是这两个人影渐渐的消失在澜河城初春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