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感到震惊的,并不止申公豹一人。
天庭之上,玉帝忽然皱起眉头,神色凝重地看了看凌霄宝殿正上方高悬的明镜。但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宣千里眼、顺风耳去探寻,只是默默地闭上眼,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瑶池的莲花中,忽然漾起一圈水波,王母娘娘神色冷峻地盯着手中的玉如意,仿佛喃喃自语一般说着些什么,周围的侍女早已被她打发离开。
西方灵山净土,正在讲道妙法莲花的世尊忽然安静下来,他望向东方,面容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身后落下一片天花乱坠。他沉默了一会儿,从莲座旁拈起一朵花,那花瓣很快消融在他的指尖,仿佛从未存在过。
五庄观中,面容俊秀的少年抬起头,望着空中的光晕。他用手抚摸着人参树的树干,笑叹道:“原来我辈之中,竟还有这样的希望。”
虽然没有风吹过,但人参树哗啦啦地晃动着叶子,仿佛在回应镇元子的话。
……
吴常此时正处在一种近乎玄妙的状态中:对他而言,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已经完全消失了,外物仿佛全然不存在,又仿佛刹那间走过亘古。
这种玄妙的境遇,吴常根本无法理解,却能够完完全全地沉浸其中,感知到这种刹那永恒。
在他身后,那尊虚影虽然看不清容貌,却仿佛具有生命一般,那虚影先是站立,然后前后眺望,最后慢慢盘腿坐下,凝固在和吴常一模一样的形状。
而困住那些灵魂的黑影却像潮水一样褪去——它每次试图重新凝结起来,但吴常背后的虚影不断地散发着淡淡的金光,将黑影一次又一次驱散。
最终,黑影发出一声不甘的嚎叫,那声音虽然不响,却尖锐刺耳,仿佛直击人的灵魂。然而吴常背后的虚影却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那黑影倏然消失,无数魂魄顿时冲破束缚,漫天散开,像三月风中的柳絮一般。
“魂兮,归来!”吴常张开嘴,发出一声连他自己都没有听过的古老短促的音符。
在他身后,虚影微微一动,一手结印平指,一手向下指地。顿时,空中那些透明的魂魄都安静了下来,在半空中显示出透明的、单薄的身形,围绕在吴常的身边。
在半空之中,倏然落下一条红色的绳结,像是小孩子挂在手上的那种护身符一样,红绳上面拴着一颗发黑的种子。
“菩提子,但是似乎被血污染了。”吴常伸出手接住落下的红绳,他站了起来,神色如常,身后的虚影一下就消失了。
孙悟空见黑影消失,便收起了金箍棒。申公豹也小心翼翼地靠过来,欲言又止地问:“大司命,你方才……”
吴常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转过身,看着申公豹道:“方才怎么了?”
申公豹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笑道:“还是大司命厉害,一出手,黑影就无影无踪了。”
孙悟空看着吴常手中的红绳,挠着头道:“这个就是什么宾伽罗?”
吴常失笑道:“宾伽罗是鬼子母的小儿子,他肯定是一开始发现不对便脚底抹油走了,留下一个化身在这里阻挡我们,顺便尝试抢夺龙珠。”
提到龙珠,申公豹心有余悸地攥住了手上的锦囊。方才黑影一消失,他便急匆匆地冲下去,仔仔细细地检查了龙珠光华没有遭到污染损坏,急忙用锦囊把龙珠包好。
尽管平日申公豹可以没大没小地跟敖广开玩笑,甚至蹬鼻子上脸地欺负一下这位小气的东海龙王,但龙珠确实关乎龙族的命脉,敖广能借出来,一大半是看了他父亲龙神大人的面子,而申公豹也不敢掉以轻心。
“咦?”孙悟空似乎在找什么,最后摇摇头。
吴常见孙悟空四下探寻,便问道:“丢了什么?”
孙悟空皱眉道:“素来将毫毛丢出去,抖抖身子便能收回来,这次一团混乱,黑影消失后,却不知毫毛落到那里去了,罢了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申公豹“嗤”了一声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呢,你又不是铁猴子,春秋两季,掉毛只怕还要掉二两,少一根怕什么。”
孙悟空虽然通天本事,但论打嘴仗还是太老实,被申公豹一张嘴损得计较不得,只得立在那里自古挠头。
吴常收起手中的红绳。四周的魂魄失去了黑影的束缚,虽然都获得了自由,但却也不能在阳光下暴露太久。
这些魂魄中,有年幼的孩子,也有妙龄的少女,还有年龄稍长的母亲。他们有些还残存神志,面露惧色;有些则完全磨灭了记忆,懵懵懂懂,不过依次站立罢了。
吴常沉吟了一下,将那些魂魄聚拢在一起,袍袖一抖,将它们全都袖将起来。
“大司命,你把他们装起来去哪里?”申公豹好奇道,“不如就交给此地的城隍,让他送到地府中去各自报到;或者我跑一趟也行。”
吴常摇摇头道:“他们并非生死簿上宿命已到之人,乃是无辜横死,贸然送去地府,可能因为没有记录被驱逐为孤魂野鬼;就算你送去安排,他们也只能在枉死城慢慢等待转世的机会。”
“在此之前,他们至少应该有机会在梦里和自己的亲人告别。”
申公豹十分不解,却又记得自己上次大放厥词的时候被吴常狠狠瞪过,也不敢高声反驳,只得嘟嘟囔囔道:“可是凡人这么多,要是一个一个管起来,又哪里都管得过来……”
这次吴常却没有瞪他,只是轻声开口道:“凡人虽朝生暮死,多如草芥,但他们每一个都是一个完整的存在,他们有自己的经历,自己的家人,父母爱人,兄弟姐妹。所以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很重要。”
他看着申公豹和孙悟空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的神色,微笑道:“我们生而为先天之灵,凡人对我们而言似乎太过渺小,但生命从来不因为它的长度而重要。”
他指着袖中一个面带悲戚之色的女孩道:“连翘是小红的妹妹,是厨娘陈妈的小女儿。她死得不明,小红一直以为她是被狐狸精吸取精魂而死,日夜担忧惊怕;陈妈失去了小女儿,连她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吴常收拢袖口,慢慢道:“这里还有失去母亲的孩子,失去孩子的母亲,客死他乡的旅人。让他们回到家中,给家人说最后几句话,做一个告别,对我们而言是不费事的举手之劳,对于他们和家人而言,却都是巨大的慰藉。”
申公豹微微低下头,他这次没有贫嘴,而是露出了思索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