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侯直接开口这样说了,反倒叫吴常有点犯难。毕竟从一个年纪五十多岁的老父亲的角度来看,小刘公子既是老来得子,又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于情于理,吴常都不好意思开口请求刘侯让小刘公子跟着自己深入土人的蛮荒之地。
但另一方面,吴常对于降神之事的了解,只停留于在司命记忆中寻找到的一些画面。根据司命的记忆可知,降神是凡人通过巫祝的方式召唤神灵进入逝者的身体,再通过逝者的身体留下一些信息。
但在降神的过程中,感召而来的神灵本身只是一种“力量”,并不能“看到”自己留下的信息。也就是说,就算土人通过巫祝之术将司命的力量加诸连翘的尸首之上,吴常本身也无法确认连翘到底看到了什么,他所展现的“神谕”只能被土人的祭祀看到。
相比较寄希望于土著人的祭祀,吴常当然更希望金蝉子能在场解读自己降神时展现出的信息。
正在吴常准备想办法说服刘侯的时候,只听得小刘公子清了清嗓子,然后坐直身子,开口道:“父亲,我有话要说。”
刘侯平日非常宠爱这个聪慧早熟、总被人称为小神仙的儿子,听到他有话要说,急忙乐呵呵地笑道:“你有什么高见呀?”
小刘公子伸出左手道:“前几日父亲教我温书,说孔圣人讲了,为人要遵守仁、义、礼、智、信,不知对也不对?”
刘侯笑着捋了捋胡须道:“没错,是这样的。”
小刘公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这就是了,我必须和这位仙长一起去白鱼村。”
刘侯的笑容立刻凝固在脸上,换上了一副苦笑:“阿宝,你想做什么别的都可以,那白鱼村是土著人居住的蛮荒之地,你怎么去得!可别胡闹了!”
小刘公子摇摇头道:“非也非也,父亲你听我说。仁者爱人,如今河里捞出了好几具无名尸首,这些人生前也是各有家室,倘若不能弄清他们的冤屈,是为不仁;连翘是厨下陈大娘的孩子,陈大娘日日为我们做出好吃的,如今她的女儿横遭不测,却不去追究原因,是为不义;土人兴盛淫祀之风,而不知正确的祭神方式,这位仙长能够教化民风,作为本地封侯的后裔,我不前去习教,是为无礼;进入区区土人的村落,便不能保全自己的安危,是为不智;方才我已经答应这位仙长同去协助,如今反悔不去,是为不信。父亲且请三思。”
刘侯听了小刘公子这一番长篇大论,一时也难以反驳,却又实在不放心他跟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道士去土著人横行的白鱼村,只得摇摇头道:“白鱼村那地方不是你能去的,你是不知道,当地的土人不服管束,不明王法,而且常有些奇闻怪事,连我也不敢轻易涉足。”
刘侯这样说,反倒引起了吴常的兴趣,急忙问道:“你说白鱼村常有奇闻怪事,不知是些什么传闻?”
刘侯捋了捋胡须,叹口气道:“道长有所不知,东海郡这个地方,南临荒蛮之地,当地的土人披发文身、言语不通,不服王法教化,私相斗殴仇杀,官府屡禁不止。仅就淫祀一事,那些土人也是奇怪,不敬天地鬼神、祖宗先辈,倒是偏偏拜一块赭红色的石头,并且奉若神明。先前有朝廷礼部官员巡查东海郡治下,正巧发现土人拜石,前去教化之时,却被那些土人一拥而上,竟然打成重伤。”
刘侯说到此处,摇头不止道:“朝廷命官被打伤,这便是大事,官府不得不严查细究。结果那些土人形貌相似,又没有户籍姓名,且相互之间包庇掩护,官府也不敢深入白鱼村寻人,几番下来一无所获,只得作罢;末了从死囚牢中提出几个犯人,散了头发、刺青纹身,假作土人推出斩首,这才把事情搪塞过去。”
拜一块赭红色的石头?吴常在记忆中略微思索,最终一无所获。毕竟过去司命的记忆中多是与其他上古之灵相交游的场面,甚少在意凡人的祭祀活动,更别说这些边边角角的细节了。
小刘公子听得刘侯这样说,却又摇摇头道:“父亲所言,反倒更证明了我应该与道长同去。”
他见刘侯面露不解,便细细说道:“土人对官府有所抵触畏惧,是因为官府在不了解他们风俗的情况下,直接武断地打扰祭祀活动,故而引起民愤;土人之所以淫祀,是因为他们不了解祭祀真正合理的方式,倘若有人能悉心引导,而非一开始就带着成见去呵斥指责,那么他们接受起来想必也要容易得多。”
见刘侯依旧面色不虞,小刘公子不慌不忙,继续道:“我如今还是个孩子,土人虽然言语与我们不同,但人心都有向善之处,且我于他们没有威胁,他们对我的抵触情绪不会太大。如果我没有恶意,他们也没有必要伤害一个年幼的孩子。我是您的长子,也是未来东海郡的封侯;如果我能够与道长同去,与土人相互理解交流,往后再教化说服他们,就会容易很多。”
刘侯听罢,再无言反驳,只得微微仰头叹息道:“阿宝,你年纪虽小,却如此忧心爱民,只是我作为父亲,实在不放心你前去。”
吴常见刘侯口气松动,便点点头,微微将灵气释放出一点,顿时一种古老如洪荒一般的圣洁气息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席卷整个书房,但瞬间又如潮水般褪去。
刘侯喉结耸动,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心下惊愕之极——他曾驻守边疆、征战沙场,浴血杀敌、几乎陷入死地之时,都未曾有过这样发自心底的恐惧与臣服!
“您,您是......”刘侯虽然不相信求仙问道,但他相信自己的感觉,而这种感觉让他知道眼前这个“道士”绝非普普通通的凡人!
吴常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并没有再作解释,而是微笑道:“刘侯请放心,我会照顾小刘公子的安全。”
刘侯此时哪敢再说一个不字,急忙点点头,吩咐下人赶快去准备装运尸体的马车,又急忙亲自叫来管家,安排将自己日常乘坐的马车备好。
“不必如此,此去白鱼村,是邀请土人的巫祝帮忙,还是低调点好。”吴常心中有些哭笑不得:倘若真是坐着刘侯的马车前呼后拥地闯进白鱼村,恐怕当地土人不是一哄而散,就是充满抵触情绪、根本不想帮忙。
刘侯听无常如此说,倒也罢了,于是让管家依照吴常的吩咐去准备车马。
小刘公子随着吴常站起来,向父亲行了礼,退出书房,眼睛盯着吴常上上下下,直看得吴常浑身不自在。
“怎么了?”吴常心中纳闷,想着难道自己刚才有什么说的不对?
小刘公子故意收着脚步,慢慢走着,待管家去得远了,低声问道:“我不明白,你一开始就可以施放神威,刘侯必然无不从命;为什么非要等我说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