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多年了,快九百年了,别人不痛不痒的安慰应该也没用了,叶如意不过想找一个人唠嗑唠嗑,而且这人要足够的陌生。在马芝神念感知里,那些仆从不知道叶如意已长生,却羡慕着她的锦衣玉食,没有人惊讶她的悲楚,在他们眼里小姐儿,就是病怏怏也是美的,也是乐的,甚至楚楚可怜就是这么来的。
贴身的丫鬟,小红还偷偷地模仿着叶如意的蹙眉,模仿着她的哀愁,模仿她一坐一卧,甚至巴不得她就是小姐,生就悲触的模样,去招人疼爱怜悯。
而那个中年男子,他是读书人,文化素质和人生眼界都很高,他也觉得她美,爱慕她,想呵护她。可是他知道有君安上人,他每日里都躲在阴暗处,做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一些念头带着亵渎和恶意。甚至马芝来了,他在嫉恨后,也希望马芝留下来,像他一样,爱上叶小姐,也像他一样,在黑暗里感受暗恋的痛苦,忍受寂寞后的自我放纵。他有时候一个人看着流水,内心的悲痛像水中的漩涡一样来得莫名其妙,那一时半刻,他有过跳下去沉入江底,而无声息死去。
马芝不言不语,只是看叶如意。他心间说不出有无喜爱,有无厌恶。她是凡人,我是修真者,我们之间根本不可能,这最初的逻辑,让马芝一开始在心理上退避三舍,叶如意的那些开心的不开心的,在他这里不过是九日的因果,甚至在他心眼里笑她自寻烦恼,做人何苦呢,随遇而安岂不是很好。况且,无病无灾、锦衣玉食地活着,多么幸福的事情啊。许多凡人都寄望着如此,却终生不曾觅得。
但不知不觉,马芝浮想联翩,想当然地认为某一天,他也会爱上某个女子,而失魂落魄。她未必要漂亮,但脸上要有好看的笑容,她可以修真,但不是修炼狂人。甚至,她不需要完全是人,半人半妖也行。理想的是,马芝自是希望她和他一样,玩玩搭搭,吃吃睡睡,就修成了,别太把长生不老当回事。当然,马芝也不会排除她是凡人:她若是凡人,那就朴素地爱我,和爱这个世界,她自自然然地生活,有情绪,但都是油然而生,可以伤春悲秋,但也要从种花栽草中得到生命的喜悦。哪天她死了,我会守候她投胎转世,和她再来一次不一样的爱恋。
想着,马芝嘴角就流露笑意。看我,都想了什么啊。他想笑,却笑不出来。叶如意还站在他身边,时断时续地讲她和君安上人的过去。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等过了14岁,就要结婚,偏偏,他十岁被发现灵根,而且是天份很高的双灵根,就被选去宗门。本来,修真后,要和凡俗割裂,他师傅使了法术,将世俗里的每个人关于他的记忆都抹除,包括她的那些美好的记忆。可是十四岁那年,她就要出嫁了,嫁给一个官宦子弟,他却偷偷地跑出来,骑一只白鹤,对她施法,让她记起从前,记起幼时的过家家,记起当初的当不得真的甜情蜜意,并情根深种地给了她承诺,要她等他。
婚结不成了,她告诉父母,她要嫁给一个神仙,还把神仙给的信物让父母看。凡人眼里,修真的人就是神仙,那是要摆香案跪拜的。她父母半信半疑,但是那信物闪过光后,父母就信了。
而那边,官宦子弟深爱着她,叶家不过是寻常百姓,哪里敢轻易退婚。但那君安上人,竟然不惜对属于凡人的官宦子弟施了法术,让他自己对叶如意有了恶感,自己找了理由退婚。官家退婚,叶家一时失了脸面,而叶如意作为风口浪尖上的人物,更成了郡里上下无人不知的笑柄。
好在,叶家趁机雪藏叶如意,神仙喜欢她这事儿还作为家族秘密藏起来。这一藏,就是十年,她成了老姑娘。家里改拜了神仙,信奉君安上人。也是这些年,她家里开始兴盛,田地里出产丰盛,丰收了还可以卖出好价钱,父亲在城镇里买了大宅,经商,生意特别的好,紧跟着弟弟们考了状元,做了京官,叶家在安庆郡里一时风头无俩。
但慢慢地,叶如意成了超级剩女,是深宅里的大家闺秀,外界不知道叶家有个老姑娘,而宅内的仆人知道了,也不敢多言,只是心里头会说,叶家的姑娘嫁给了上人,房间里摆着上人的神像,睡觉时还搂着上人的神像呢。
那时候,叶如意心里还是甜滋滋的,念着君安,爱着君安。那年,君安上人又偷偷跑出来,告诉他元婴了,他用了十年就做到别人几百年的苦修。她听了,除了激动得流了眼泪,就是躺他身边,想把自己给了他。可是君安说,还不成,仙凡殊途,现在他还不能扭转乾坤,失了童贞,会被察觉。所以他只是搂搂抱抱,亲亲吻吻,临走的时候,两个人眼神互相牵扯,眼神里已经有了欲火和缠绵。他掏出一枚青果,给她,让她吃了。那时候她不知道这果子有多珍贵,她信他,哪怕是毒果她也愿意吃。只是过了几百年后,她后悔了,后悔再没有希望的等待。
君安天份那么好,她原以为再过个十年,他就会人上人,成为这个世界的巅峰。即便不行,最多二十年。可是,这一别却是百年,虽然每隔几年君安都会派人问候,抑或报喜,但修真是越来越难,百年君安脱劫了,他百年时间敌人家千年、万年时间。
那时候叶家已经是安庆侯家了。叶如意在那个家里有着半神的地位,也是叶家的定海神针。可是叶如意虽然还是二八年华的样子,她却觉得自己枯了萎了,身子怎么清洗,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儿。她的父母已经故去多年,兄弟姐妹也一一离世,接着是侄子侄女。血缘上,安庆侯还是她的后人,但情感上不那么浓了,她觉得自己孤零零,这世上,孤零零只剩下她和君安上人,而君安上人还在修他的仙,她除了行孤影单,还有绵绵无尽却彻底无望的思念。
又是五百年过去,叶如意在叶家也成了一个传说,她不住在叶家,她的存在只有叶家几个人知道。叶如意身边的仆从死了一茬又一茬,叶家的后代有心,会从她的仆从后代里挑选仆从送过来,一茬茬,一茬茬,叶如意开始说自己为什么不老,也不死啊,根本不知道是那枚不老果的原因。
马芝听着,心间有了大悲,眼泪竟然溢了眼眶。原来如此,他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一个凡人长生不老带来的悲痛,尤其是她带着期待,而期待成空,她有等待,却等待在逐日变长。况且,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只有她活着,所有可以寄托的情感都化为乌有,这该是多么让人悲伤的事情啊。
君安上人终于大乘了,成了这世界的上人,该来迎娶他心爱的姑娘。但是,他才知道他之前的了解都是谎言,大乘是人与神之间的最后阶段,他成了世界巅峰,才知道主宰这世界的生老病死、修真修炼和规矩方圆是神,他位置越高,竟然越不能僭越,不然就会重新归罪,打入凡尘。
他密会了叶如意,只有成神了,才能跨过羁绊,随心所欲。那时候她已无期待,她身子还是二八少女,而心态已经成妖,凡人间,过上百岁的人,都称为妖了。叶如意说这些话,语气平静,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跟她一点关系也无。
她继续说,那晚,六百岁了,她才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他。他已经人上人,这个世上,没人能够监察他了,相反,他代表神,监察天下,他是这一届的监天官。就连皇庭,自诩为天子,统治着亿万凡人,还有权监察着天下宗门,但是到了他监天官那里,也只能称臣子。
马芝一听,忙放出神思,查看四周。原来君安上人是监天官,难怪船在江中,那老人还能找到。想来君安上人每日里都关心着爱人,他在巡天之时,自是常常关注她。而我身在画舫,想必已被他发现,抑或离得太远,他闻不到我身上的精怪气息。抑或他相信一个凡女子对上人的崇拜,放心着爱人,不屑关注她身边出现的人。马芝做着猜测,心头惶惶。
“我渴望着为他生个一儿半女,那样身边也有个伴,可是我已经太老了,没有生育能力了。不老果可以让我长生不老,却不能让我拥有生育能力。我求他,寻一味药,他说他也没有生育能力了,成神的过程就是清心寡欲,去掉形形色色的欲念。我不信,说神难道都没子嗣吗?他说有,一旦成神,有感而应,神可以分化万千念头,每一个念头都可以让他的崇信者有感而应,进而有了子嗣。”她还是细细陈述,似乎是讲一个故事。
可是二百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成神。她求子无望,心变得无所属。她说着攀附着栏杆,坐在一边的躺椅上,累了,困了,她要睡觉了。
而马芝,获得了比师傅比阮细柳给的还要沉重的信息。人成神的过程,原来是这样的漫长,漫长得人耗尽了精气神。而我,修炼之途才一十六年,何日才能成为人上人,又要何日才能真正成神仙?马芝一时沉默,没了主意,人只要对未来想的太远,多是茫然。
马芝忽地辛酸起来,为阮细柳不值,即便她天赋好,能好过师傅?少说也要八百年,才能报那灭门之仇。马芝难以想象,这八百年,对于阮细柳会是怎样的残酷?每日里虐心苦修,忍受仇恨的煎熬,单想一想,就变得很可怕。
想着,马芝摇摇头,却忽觉得以往束缚在他身上的拘束感没有了,似乎一下子神清目明,人竟然在站着中,化神了。当然,这个化神不是成神,这个仅仅是神念化神识,步入修炼的下一阶段,化神期。
我终于成人,真正的人,马芝却没有喜悦,相反,心里沉甸甸的。这之后,我再不是那个芝马精了,而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五根杂念的人了。即便,我的血还可以肉白骨活死人,但再也回不去了,不能像精怪一样无忧无虑地野生野长了。如果不是叶如意在身边,马芝就要忍不住咆哮起来,去宣示和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