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的晨曦中,冰凝推开房门,径直走向火云宫中的桃花园。
炙弦背对着冰凝坐在一张八仙桌前,脊背挺拔,却僵直。
冰凝走到桌边,在炙弦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一双吊梢狐狸眼低垂,更显狭长,冰凝隐约觉得今日这狐狸与之前不大一样,只见他双手十指相扣,微微握拳置于桌面。
炙弦发现冰凝在打量他,也不说话,拿起手边茶盏垂目默默浅酌。
然则,冰凝观察了一阵儿,却发现炙弦君的那杯茶水未有半分消减。
平日里活泼洒脱、笑意绵绵的炙弦君,不知在想什么,如此出神,且深沉。
冰凝觉得无趣,便起身打算自己走走。
刚离开石凳,低沉的声音响起:“冻天城的精灵,都这么痴心的吗?”
冰凝愣住,一时觉得莫名其妙,转身停住,且听这狐狸还会冒出什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惊人妙语。
“他注定是要和东海龙王的长公主成亲的,如果冰凝仙子愿意,可以一直呆在我火云宫中。”
他抬起绝美的脸,绽开一丝笑容,笑眼中遮盖不住眼底满溢而出的失落。
冰凝似乎明白了,八成是昨晚他看见自己去了玄穹宫。
冰凝对他的心意将信将疑,既不能解释,也不能否认,不想继续撒谎,却也没法纠正。
“神君,我先回房补觉了。”
“叫我炙弦吧。”
“呵呵,叫名字多生分,是不是啊狐狸君?”
炙弦噗嗤一笑,尴尬气氛顷刻消散。
*
火云宫的日子过得轻松自在,除了吃饭睡觉,冰凝便在炙弦的书房看书。
这仙界的书籍和她在观尘镜中所见的书籍字迹相差无几,只是内容更加晦涩难懂,她便挑那些大多是图画的书来看。
有时看着看着也会走神想心事,烦恼的事情总是挥之不去。
炙弦这几天也没有外出,大多时间都和冰凝在一起,他们一同吃饭,一同散步,一同在书房看书,相处得颇为舒心愉悦。
不过冰凝发现,炙弦吃东西是吃得极少的,感觉就是作个样子而已,走起路来也是飘忽不定,忽快忽慢,不甚稳重,看书那也是极不认真,一本书翻不了几页便要聊上几句。
他大多聊些六界吃喝玩乐的事情,还有就是一些天宫八卦。
不过现在的冰凝是一点也不关心这些奇闻轶事,满脑子都是元风、炎烈、冻天城、还有冰剑。
不知炙弦什么时候再外出去找冰雕,这次她一定要找机会一起出去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况。
一日午后,日头火辣辣,他俩又坐在书房的地上翻着花花绿绿的书册。
冰凝突然翻到一本画满各色风景和狐狸的卷轴,好奇道:“狐狸,这上面画得是你吗?”
冰凝举着画册在炙弦眼前晃着,炙弦懒洋洋地伸手接过,扫了一眼,笑道:“小兔子,你眼力还真不错。”
“你之前说过你本是个妖精,可你怎么会在天界呢?”
冰凝从他手里拿回画册,边翻边问他。
“此事说来话长,想当年在妖界,本君还是一直毛绒小红狐时,那可是受尽磨难啊……”
炙弦幽幽说道,接着便起身挪至书桌边藤木躺椅躺下,“本君困了,你接着看,我先睡会儿。”
“狐狸君怎的说话说一半便要睡觉?!”冰凝装作生气道。
“你们兔子好奇心就是重,我们做狐狸的虽然好奇心也重,但却懂得收敛,你啊,啧啧。”
话毕,他便不再理冰凝,自顾自睡去。
冰凝想想算了,狐狸君的话也不无道理,细想他若是对自己的来历刨根问底,自己一定也无所适从。
轻轻的敲门声传来,冰凝赶忙去开门,是天米。
“神君,沐沫仙子来了。”天米略略提高了嗓音。
那狐狸睡得深沉,没答话。
冰凝听着这名字十分耳熟,搜索记忆,猛然想起是那夜火云宫着火时,一干人等喊叫着要去寻找来灭火的,正是这位水神沐沫仙子。
听起来是个不小的仙阶名头,冰凝赶忙去摇醒了炙弦。
*
“沐沫仙子大驾光临,炙弦有失远迎!”
炙弦快步行至前厅。
冰凝因不想其他人看见自己,便立于屏风之后,从屏风空隙间望向里面。
炙弦继而扭头冲冰凝微微一笑,那笑眼分明在说,你们这些兔子啊,胆子甚小、好奇心甚重!
一身水蓝色纱裙的窈窕女仙云淡风轻地站在火云宫正厅,未施粉黛却尽显清雅出尘。
“炙弦神君,沐沫这厢有礼了。”
那仙子福了福身,轻柔细腻的声音带着淡淡羞涩。
冰凝听着,心里有些怪怪的感觉。
“一向听闻水神不喜炎热天气,这么大日头,怎的会出门来小神宫中?”
炙弦边问边将沐沫仙子引领上座。
“神君那日修炼九天神火时,不甚烧着了宫殿,幸得东海龙王及时赶到灭了火势。可惜当时沐沫正在普陀山拜访观音菩萨,没能帮上忙。前日回来听宫娥们提及此事,觉得很是过意不去,毕竟天宫失火本应是沐沫职责处理。沐沫此番前来,一是向神君表达歉意,二是想看看神君这里是否有其他损伤需要沐沫帮忙修复。”
“额,仙子这是来揭短嘲笑在下了……”
炙弦尴尬地笑了笑,吊梢眼朝冰凝的方向瞥来,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想是被冰凝知道了糗事十分惭愧。
听他此言,沐沫显是慌了,急道:“神君说的哪里话,沐沫怎会……怎会……”
满脸绯红如桃花散开。
“哎呀,仙子莫急、莫急,小神想是说错话了,仙子莫怪、莫怪。”
听着他们的对话,冰凝觉得好笑,一不小心笑出了声。
炙弦两道闪烁的目光又射过来,连同那沐沫仙子也好奇地朝屏风望了望。
冰凝赶忙朝里侧挪了挪,捂住嘴。
“是府上天米吗?还是其他宫娥?”沐沫问道。
“哈,可能是打扫卫生的姑娘们在打闹,仙子莫怪。我这火云宫向来没规矩,她们都散漫惯了,呵呵。”
沐沫仙子水眸闪烁:“神君亲善随和,沐沫十分敬佩。那个,神君,明日家父水德星君寿宴,不知神君可有空前来?”
又是一阵绯红蔓延仙子的如玉双颊。
“水德星君向来关照炙弦,星君寿宴炙弦一定会到,嘿嘿。”
炙弦依然嬉皮笑脸,“星君他老人家还真是客气,派个小仙侍来通知炙弦即可,却还劳烦仙子亲自跑一趟,炙弦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得紧呐,哈哈。”
沐沫仙子低头浅笑:“那神君先忙,沐沫告退。”
“我送仙子。”
炙弦笑嘻嘻地送走了水神。
*
次日下午,炎热嗜睡。
“小兔子,今晚水德星君寿宴,你随我一同前去可好?”
炙弦晃着冰凝的藤椅背,节奏不稳,令人晕眩。
冰凝拍开他摇晃的手,闭着眼道:“不去。”
炙弦端了个小凳,坐在冰凝对面,郑重其事道:“我有一只隐灵镯,你戴上,管保修为再高的神仙也认不出你的元灵。你随我出去,没人会知道你是冻天城的冰灵族精灵。”
冰凝奇道:“神君为何会认为我害怕被别人认出?难不成你们这天界竟真的容不下我们冻天城的人啊?”
话虽这么说,但冰凝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跟他外出。即便有什么隐灵镯,她还是害怕别人认出自己。她深知自己危机四伏,每走一步都要万分小心。
“你难道不知道天界容不下冻天精灵吗?你难道不是逃出来的吗?莫要再装,你为何总是提防着我?你没发现整个火云宫除了天米,再无其他仙婢仙侍吗?”
“你自己去吧,狐狸。我对寿宴什么的不感兴趣。”冰凝别过头。
炙弦不再说话,拖着步子离开了书房。
冰凝微微侧目,无奈地看着那一抹火红身影在门边消失。
*
是夜,冰凝熟睡中。
房门忽被猛得推开,霎时一阵酒香充斥了整个房间。
惊坐而起的冰凝眼前却是一身火红的炙弦神君。
他立于床前,一动不动,还好冰凝习惯睡前点着宫烛,不然一定会被吓死。
烛光中,炙弦双颊上不知何时已飞上两抹淡粉,吊梢狐狸眼蒙了层润润的水烟,那瞳仁竟也有些泛着红光。
可这般干站着却是怎么回事?
“狐狸,狐狸,狐狸君,炙弦……”
冰凝重复地叫着他,他仍旧一声不吭。
冰凝急了,站起身拿手轻轻戳他。
岂知,他晃了晃竟顺势倚倒在了冰凝肩上,一阵酒香迎面扑来。
冰凝这才明白他已醉了。
观尘镜中的凡人醉酒,有的话多,有的爱笑,有的手舞足蹈,有的还喜欢打架,然则像狐狸这样不言不语,安安静静的,真是酒品极好。
他靠得自己这般近,冰凝感到有点紧张,心跳加快。
忽感觉他有顺着自己的肩膀往地上滑的趋势,冰凝连忙腾出一只手来揽住他。
冰凝费劲地将他在床上摆好,看来今晚这床只能让给这醉狐狸了。
无妨,书房的藤木躺椅也是极舒适的。
炙弦唇色红润,闭着双眼,敛了平日里的活泼劲儿,两扇睫毛在眼下投下两片乖乖巧巧的影子,看来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冰凝悄悄欣赏了一阵儿,安置妥当准备去书房睡觉。
刚想转身离开,炙弦竟睁开了一双狐狸眼,无限娇媚地将冰凝一望,轻声道:“别走。”
冰凝心中一颤。
“你醉了,睡吧。”冰凝像哄孩子一般说道。
炙弦目光盈盈。一副惆怅且温柔,甜蜜且忧伤的神情。
他拉住了冰凝的手,几分暖意,让冰凝不由地也握紧了他的手。
炙弦全神贯注地将眸光纠结在少女脸上,颊上淡粉顺着那完美弧度的瓜子脸向着修长的脖颈蔓延泛滥而去。
冰凝眼看情况不对,忙松开手,吓退了几步。
若真与狐狸举止亲密,怕是会被他发现自己的身份,像她这样朝不保夕的人,实在不该让别人对自己生出情意。
“你为何不信我?我何曾害过你?我去你们冻天城找你们那什么破冰块儿,我知道你是逃出来的。我一回来就遣散了其他仙侍仙婢,只留下一个天米照顾你,还不安全吗?你为何还不信我!?”
冰凝心中一惊,急急扑向塌上人,双手抓住他的肩头,故作镇定问道:“你知道了什么?冻天城现在是什么情况?”
炙弦听及此,颓然一笑。
“你不知道?原来你不是逃出来的,你竟真是为他而来九重天的。呵,枉我对你……”
“别瞎扯了……你刚说冻天城到底怎么了?”
冰凝虽然从未见过冻天城的人和景,但她自从知道自己是谁,便再也无法将那里当成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地方。
“炎燚魔军留下的火气,长期与那里的寒气交融抗争,变异为冻天精灵的传染恶疾。凡染上者,灵力逐渐消散,直至灰飞烟灭……”
冰凝又感到双眼开始灼烧、融化,心里像被什么堵着一样。
“冻天精灵从不善战,一直是靠天寒玄冰灵气维护的强大结界自保一方……”
元风对天帝说的话又回荡在耳畔。
炙弦忽地抱紧了冰凝。
“你是在两万年前,他在冻天城和炎烈魔军大战时,对他生出情意的吗?”
冰凝一脸懵圈。
“不管你因为什么来到这里,从你冲入火中救我时,我便决定永远保护你。其实你不必害怕,你只是个雪兔精灵,又没有染上火气恶疾,纵使天帝封印了冻天城,不得进出,却也不会容不下你这只无害的小雪兔。”
倘若她只是雪兔,又何必这么小心翼翼?
可她是天寒玄冰,众矢之的,那个什么炎烈怕是做梦也想法灭她。
真是莫名其妙的冰火不相容。
“既然如此,你为要何遣散其他仙侍仙婢?你为何要我戴隐灵镯?”冰凝疑道。
“我担心你害怕,怕冻天城的惨状是非连累自己,怕其他人知道你是冻天精灵看不起你。我本也是妖界一只狐,刚来天宫之时我也很害怕,我懂。”
“是的,我害怕。”冰凝只能顺着他说道。
“然则,你这般在外,没人会认出你的元神,除非法力极高的神仙刻意探你元灵。”
“就像你一开始想触我额心探我元神一样吗?上次被我阻止了,你要不要再试试?”
冰凝努力掩饰自己的紧张,笑问道。
“你不是说过你是雪兔嘛,我自然相信你。”炙弦眯眼笑道。
“万一我骗了你呢?”
冰凝忍不住问道,问完便十分后悔。
然而炙弦只是笑笑。
“无论你是什么,你不想说便不说,我不在意你到底是什么。”
冰凝依偎在炙弦的怀里,思绪万千,炙弦温润的双手轻拂着她的脸颊。
一阵急促脚步声打断了此时的暧昧气氛,冰凝急忙起身。
“神君,你……怎么……在这?天米,天米找了好久。”
天米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原来炙弦冲进冰凝的房间,竟连门也未关。
“怎么了?”
炙弦侧目皱眉问道。
“水德星君府上洺锡星使在前厅等您,说是宴席上您遗落了东西,特来送还。”
炙弦听及此,双手慌忙在身上四下摸索,“啊呀”了一声,旋即一骨碌爬了起来,一声不吭冲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