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祯感觉自己的生活变了。
从前她是那个可以扬着下巴眼睛向下看的公主,而现在她成了电视剧里面的被落魄王孙遣散的丫鬟。她不再能一边享受别人的奉承一边理直气壮地数落那些自己看不过去的人或事了。
“你们知不知道,兰祯啊……”
瞧瞧,现在女生的圈子里面,碰头的第一句基本都是这句,好像她兰祯的事儿比那些明星的八卦还要吸引人似的。
一群女生聚会,不说首座,那靠前的几个主位,里面不再有她兰祯的了,取而代之的是其他几个一直都嫉妒她却从不明说的女生。几个小圈子不着痕迹地拉了起来,很自然地把她划了出去,其实也并不能说是什么小圈子,只是在同一个桌上吃饭的时候,那些女生各自说着小话,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她,然后又低头笑作一团。
那眼神里,有嘲弄,有讥讽,有长出一口怨气的舒坦,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可是“同情”?她兰祯什么时候需要被别人同情了?
可她什么都没表现出来,相比之前喜欢在饭桌上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她现在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坐在窗边的角落,静静地小口喝着浓茶,偶尔目光会落到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概就是那天在医院,自己不知不觉成为主角、上演了一出青春的谢幕吧。
那天始料未及的温存之后,两人关系仿佛再度陷入冰冻。发的消息全都石沉大海,唯有偶尔闪烁的QQ头像在告诉她:祁洛还没失踪。
之后兰祯便很少再给祁洛发消息,人总得有点小骄傲吧?她一个女生,再喜欢某个男生,也没必要把自己弄得奴颜婢膝。她给自己三天时间,同样也是给祁洛三天时间,但那个再也没来过教室的家伙仿佛跟所有人都断了联系,没人能联系上他。
持续十天的主动之后,兰祯终于还是放弃了继续干傻事,把手机屏幕上置顶的对话框默默删除。祁洛的不辞而别,连她最后的坚持都一并抽去了。
学校对祁洛的处理结果,仿佛印证了某些东西。谭淙依然锲而不舍地追求兰祯,甚至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不久之后,不知道谁最先用最大恶意揣测祁洛、兰祯与谭淙的复杂关系。一夜之间,谣言从高三传出、又逐渐向另外两个年级蔓延:有人说兰祯家里破产了,她走投无路就踹了祁洛跑去傍了谭淙,祁洛气不过,跟谭淙争执之后却被退学,好像坐实了谭淙的权势一般。
她兰祯一夜之间就成了只要家里有钱就能与她发生点什么的放浪女生,成了嫌贫爱富的代名词,成了别人饭桌上的谈资。
女生都爱谈论别人的八卦,不论那八卦是好是坏、不论是否会给当事人造成不良影响。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自己成为别人口中的八卦。
有好几次深夜里哭着醒来,兰祯都抱着手机想给那个人打去电话,最终还是忍住了。
打通之后说什么呢?说你要体谅我我是被迫的?说你知道我还是很喜欢你的所以请你原谅我吧?说我只是跟你开了玩笑你不会介意的吧?
可是有些东西并不是说对不起就能解决的啊。
如果只要说对不起就行了,那还要警察干什么?
兰祯知道一切都是自己自作自受,深夜痛哭之后,她依然得戴着笑脸去面对那些或当面或背地里的恶意。
人情冷暖。
这四个字她之前只在书上看到过。
然而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她体会到了。
这所谓的人情……只有冷啊。
兰祯依然静静坐在角落里,与之前不同的是,今天只有一个男生坐在她对面。一身白衬衣,戴着一副黑框玳瑁眼镜,清爽短发加上白净的脸庞,很符合学生时代的女生对那种白马王子的定义。
“祯祯……”男生对兰祯的称呼让她皱起了眉头,“不知道你对这里还满意吗?我听朋友介绍的,据说那些女大学生跟白领们都喜欢来这里喝咖啡。”
兰祯把放在窗外的视线收了回来,淡淡道:“还行吧。”
这里是涪陵唯一一所大学外的咖啡店,名字叫风入松,听起来很有诗意,然而那门牌下还有一行哥特体的英文Forest Song,对于小资来说,这格调一下子就变了。风入松?多土啊!那是老掉牙的茶馆才会取的名字,怎么比得上Forest Song这样的名字?
所以即便现在是周末,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依然有络绎不绝的顾客到来,其中大多数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女大学生跟白领。
像那个说话永远都客客气气的男生,就从来不会带她来这样的地方,他只会跟她去校门口的奶茶店,他自己每次只点双皮奶——那种小孩子才喜欢吃的东西!他会说奶茶喝多了致癌,但依然给她点最贵的珍珠奶茶,然后拉长了声音说“不加珍珠”。
不加珍珠的奶茶还能叫珍珠奶茶吗?可他每次都这样抢着说。
“祯祯,你不喜欢这里么?我给你点的咖啡你都没碰,是不合你口味吗?”男生继续关切地问。
兰祯摇摇头,挤出一丝客套的笑:“我喝不惯咖啡,喝茶就好了。”说着已经端起了店里送的劣质茶水,轻轻抿了一口。有点苦。
男生手捂着咖啡杯,并没有伸手拿小勺去搅,似乎也是很少喝咖啡的人。他想了会儿,才忽然想到什么高兴的事一般,笑着说:“我听朋友说,这里有正宗的猫屎咖啡,就点了一杯,第一次喝呢,没想到味道这么好。”
兰祯想起了那个到最后都牵挂她身体的男生,心猛地一抽,忍不住道:“你知道什么是猫屎咖啡吗?”
坐在她对面的男生一愣:“不是个牌子吗?”
兰祯把手里的杯子放下,双手交叉在面前,目光却又投到了窗外:“人们给麝香猫强制喂食咖啡豆,麝香猫不能消化的咖啡豆就排出体外,之后饲养的人就把这些咖啡豆收集起来,麝香猫的香腺在肛门附近,所以排泄出来的咖啡豆都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而用这种咖啡豆做的咖啡就叫猫屎咖啡。”语气平淡地像科教频道的主持人。可他当初是当段子讲给自己听的吧?怎么一下子就记住了呢?因为他讲的时候在笑吗?兰祯感觉面前的窗户上浮现了一张柔和的笑脸。
男生脸色微变,一副吃了屎的表情,目光闪烁,似乎在犹豫之后还要不要喝这种咖啡。
“怎么?觉得我居然能这么平静地说肛门啊屎啊什么的,很不符合我形象对吧?”兰祯转过头来,似笑非笑。
男生涨红了脸,看看面前的咖啡又看看兰祯,手足无措:“不……不是……我……我只是……这……”
“喝吧,三百多一杯的咖啡,不多见。”兰祯轻轻笑了笑,“即便是正宗的蓝山跟瑰夏,价格上也差不多了吧?”
男生被这个女生的笑给惊呆了,他请她出来,先是陪着逛街,接着吃饭,再到这里喝咖啡,兰祯全程都没露过一丝笑容,那张脸总是密布愁云,让他不敢有过多动作生怕唐突了美人。他怔了怔,接着连连点头:“好好好。”接着一个鲸吞把咖啡全喝光了。有些烫,他忍不住咧着嘴翘起嘴唇,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
兰祯没有因为他这个动作而发笑,她先前并没有嘲笑这男生的意思,只是忽然想到了祁洛第一次送她礼物的时候,那一盒普通的化妆品,没有什么却让她开始意识到有些东西,是金钱衡量不了的。那会儿她舍不得用,只取了其中一小瓶润肤水出来用,每次还只滴几滴出来抹好久。被祁洛看见了,就说“用吧,五百多一盒的化妆品,不多见”,并不是说那一盒有多贵,而是说太便宜了,便宜到他都不愿意她用的地步。
“祯祯……”坐在对面的男生轻声说,“我听我妈说……你愿意嫁给我?”
听你朋友说不够还要听你妈妈说?怎么就不说一句“我想说”呢?
兰祯怔怔出神,想到了那个男生即便看着一副不争气的样子,可他从来都只会说他心里想的啊,他每次都是很肯定的语气,让人感到莫名的安心。
“祯祯?祯祯?祯祯……祯祯你怎么了?祯祯……”
“啊?”兰祯回过神来,带着歉意道,“不好意思,刚刚走神了……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男生把话又咽了下去,眼神里流露出苦涩。他并不是个擅长隐藏情感的人,在此之前他只会做题做题再做题而已。直到昨天晚上,他妈妈才说“为了奖励你考这么好妈妈决定给你介绍个女朋友所以你们明天就去约会吧”。就好像他每次考试考好了一样,这个约会是他的妈妈“奖励”给他的,是需要他去接受的来自妈妈的爱意。
当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叫兰祯的女孩子的时候,他就被她迷住了。一身素白长裙,蓝色发带很随意地收束了长发,抱着一本一看名字就知道晦涩难懂的书,眉眼都飞扬着,吐气如兰:“你叫宋成东吗?”
就像戴望舒笔下那个江南女子,身穿旗袍,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小巷的尽头回过身来轻轻问:“你是在找丁香吗?”
宋成东十多年来,第一次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比公式更迷人的存在。
而这样的女孩子,不应该是他妈妈作为“奖励”给他的。
是本来就应该独立于这世界上的、至善至美的存在。
可他读书还没读傻,他还看得出来,刚刚兰祯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柔情,是他不曾想象过的,就好像被巨龙囚禁多年的公主,突然看到来救她的王子,那一瞬间的欣喜,是多么的相似。
他宋成东不是那个王子。
兰祯垂着头,手指捏着小勺无意识地搅着那杯卡布奇诺,把原本被店家调好的奶油图案都搅进了深褐色的咖啡里。
就好像她那原本牛奶般丝滑的生活被搅进了一团混沌里。
“一杯Cappuccino,一杯Espresso,打包。”不远处的前台传来一个绝对不算突兀的声音,在这样一个小店里,说英语没什么了不起的,然而能说得极为纯正,就让前台的小妹都忍不住多看了来人一眼。
宋成东眼里的兰祯却是一瞬间变了,她先是瞪大了眼睛,接着迅速站起,因为太过激动而把跟前的咖啡都打翻了,吓得一旁的服务生慌忙上前来想帮忙收拾。兰祯却是一把推开了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服务生,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进店来的人。
咖啡店里的人先前还被进门那人纯正伦敦腔的英语给吸引了过去,这会儿却又看向了打翻了咖啡的兰祯,就连那个买咖啡的都不例外。
宋成东看到兰祯迅速后退了一步,像是在躲他一般,她双手紧紧攥着前面下摆被咖啡渍污染了紧贴在身上的裙子,她的嘴唇在颤抖,泪水也蓄满她的眼眶。他很快地回过头去,落入眼帘的是一个一身休闲装的男生,背对着阳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脸,但宋成东凭直觉认为那个男生很普通,普通到除了那一口口音纯正的英语之外就一无是处的地步。
祁洛嘴唇张了张,凌空说了什么,除了他跟前的前台小妹能听到一些模糊的词语之外,没人知道他说了什么。
兰祯却紧紧咬着嘴唇,想笑,泪水却又哽住了喉。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这是宋成东心里的念头。
祁洛嘴角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轻轻摇摇头。
兰祯硬生生止住了眼泪,想多看他几眼。
“先生,您的咖啡好了。”前台小妹把装在纸杯里又装进纸袋的咖啡递给祁洛。
祁洛接过咖啡,轻声说了什么,很短的一个词。
兰祯知道他说了什么,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是啊,他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他怎么可能变了呢?就算全世界都变了,他都不会变的吧?
祁洛转过身朝兰祯看了一眼,接着就低头往外走。
兰祯一愣,为什么……为什么他都不过来……
她想叫住她,却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口,想也不想地就跟着冲了出去。
宋成东呆呆地看着兰祯从自己身边掠过,穿着高跟鞋的她跑起来踉踉跄跄,跑到门口的时候还不小心歪了一下脚。可他没有伸手去拉,他终于知道有些问题是不论做多少遍、做多久都不可能有答案的。
就像爱情。
兰祯手扶着门框,看着祁洛头也不回地穿过马路,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桑塔纳。
兰祯缓缓蹲下去,早已抑制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
像个没人要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