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绮,银光满地,亭台楼阁朦胧一片如烟锁重楼。一阵夜风吹来,微含凉意,吹来院内木樨花甜腻迷离的香气,也吹散了我一绺青丝,零落在腮边。厅堂内歌舞管弦,只我孑然一身寂寥于此,心里不免暗生些莫名的惆怅。我坐去廊下的鹤颈椅上,旁边的木樨花甜腻的香气更是醉人,反觉得头熏熏的发昏。
“澜儿,如何独自在这里?”我闻声回头看去,是五姨太慧巧趁着月色走来。
我于是笑迎她答道,“或是这酒有些上头,觉得心口微微的疼。姐姐如何也出来了?”
她一袭秋香色洒金宫锦衫子,茶白色缎裙,头上挽个普通的云髻,斜簪一枝铁木簪,温婉简约中却别有一番华美的风致。在屋里时我都不曾留意她,如今一看,她的装束未免显得有些老气质朴。再看她的容色,面色微白,眉间笼着淡淡的愁烟似有无限心思,更有几分颓然。这些日子不曾见她,她如何憔悴到这般模样了?我回府时竟然未曾顾及她,想来心里未免有些自责。
“姐姐如何脸色不好?”我问。
她摸摸微白的面颊自嘲的一笑,低声说:“说来话长,是我自己爱惹那些闲气。”
我一怔,打量她的神情问:“又是老六?”
她唯剩苦笑,无奈中四下看看,转而问我,“冰绡那丫头呢?”
我知她心绪不佳,想来是六姨太如今在府里独霸天下为所欲为了。怕她烦忧,我逗趣地叉开话题说:“这还要多谢五奶奶赐宴,她们才难得乐呵一晚,我让冰绡去旁边吃些螃蟹再来。”我笑吟吟道,忙替冰绡开脱着,生怕她这个管家奶奶责备。恰是几名小丫鬟相继戏逐而出,几个人按住一个挣扎着笑着告饶连连的小丫鬟灌酒,取笑着:“别饶了这个小蹄子,输了就想跑。”
有人眼尖,一眼望见了五姨太,慌得敛住笑跑开了。
“可就急这吃这一口吗?你呀!丫鬟都被你惯坏了。”她嗔怪道,正要吩咐人去喊冰绡,我忙拉住她笑了摇头,“好端端的,何必去扫那个兴,我正好坐一坐,闻闻木樨花香,醒醒酒也是大好的。”
她干涩笑笑道:“你呀,走,我送你回水心斋。”说罢挽起我的手,就要送我回房去。
“我岂敢劳驾姐姐呀?我还是等等冰绡罢了。”我婉拒着,她却坚持,恰是此刻一个婆子跑出来说:“五奶奶,六姨奶奶正寻您呢。说是分明她要的是阳湖蟹,这里面混了兴州土蟹,想来是有人昧了银子呢。”
慧巧的眉头一皱,起身时却强压了怒火,扶按我的肩头说:“澜儿,你先坐坐,我进去应个景就回来,待会子我送你回房去。”
“我随姐姐去。”我心里也是愤恨,这六姨太委实的可恶。
“好了,你就省省吧。她不省心,又不是一两日了,你是知道的。”她笑笑转身,我目送她进了敞轩。
堂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欢笑声伴随了乐舞笙歌及美人动人的歌声在夜空萦绕。
我坐了一阵子,有些风寒,便扶着廊柱起身,想直直腰,忽听身后一个清越的声音:“八奶奶,让奴婢来伺候您吧。”
我侧头去打量,一位俏丽的小丫鬟来到我面前,容长脸儿梳着两个灵虚髻,宝蓝色木樨花暗纹的宫缎褙子,下面一条浅色的细褶裙,身材修长,容貌娟秀甜净,让人一见就觉得可亲。
“我们奶奶吩咐端一盏玫瑰醒酒露给八奶奶吃,驱酒气也可逐蟹寒。”她一笑露出一口皓齿,谈吐大方,“我们奶奶一时无法脱身,嘱咐奴婢送八奶奶回水心斋去。”
慧巧果然是个心细的,她的丫鬟都如她一般的温婉大方,清怡可人。我见她一身木樨花暗纹的衫子,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屈膝,笑盈盈答道:“奴婢丹桂。”
我微含醉意地打量她,丹桂,慧巧房里的丫鬟各个如花似玉。
她手捧温热的白玉盏送到我面前说:“八奶奶趁热吃,醒醒酒,免得那酒在脏腑里热辣辣的难过。”
那梅子红色的醒酒露飘着淡淡甜腻的花香气。她伺候我吃了,扶我起身说:“冰绡姐姐被那些没脸的小蹄子绊住了脚,还是奴婢伺候八奶奶回房去吧。”难得让冰绡乐呵一次,想我不在府里的时日,她寄居在五姨太的蘅芳苑,想必也是****思念我夜不成寐吧?
丹桂扶着我,一路说笑着沿着抄手游廊向前,行过一片竹林掩映的园子,过了一座垂花洞门,便是长长的游廊。或是行得疾,我的额头渐渐渗出些密汗。
“八奶奶可是累了?不妨坐下歇歇?”她问。
眼下月色大好,风清月朗,满地流金一般,我停了停步,摸摸微烫的颊,带了几分昏沉沉的醉意说:“不妨,走吧。”
她一手提着绛纱宫灯,一手扶着我的臂,主仆二人向前行去。
长长的夹道,投下我二人长长的身影。走到尽头,我们停住步,丹桂去推那道通往水心斋的角门,只是那门紧闭,竟然上了锁。丹桂抱怨道:“这些妈妈们也忒偷懒了,只顾了自己去前面吃酒灌黄汤,还不到宵禁时分,就把个夹道门都落了锁。”
我们立了片刻,也是无奈,我吩咐她说:“绕道吧。”
她扶着我,退回夹道,绕去长廊改从后园回水心斋。可是行了不多远,我的五脏六腑忽然如蒸煮一般的燥热难当。
我忽然甩开她的手靠去夹道墙上,摸摸自己燥热的面颊,仿佛墙壁的凉意才能令我滚烫的肌肤微微降温。心头一阵阵滚热,忽然特别想吃些冰凉的果子才爽快。
“我,口渴。”我喃喃道,心里暗自埋怨,这是吃醉了。
丹桂也惊噫一声问:“奶奶这是怎么了?可不是酒吃得多了烧心?我去给八奶奶找水喝。”
我也不知,昏沉沉的吩咐她说:“快扶我回房去吧。”
我迷迷糊糊地随了她前行,不过几步,眼前仿佛漂浮着火海一般,地面都飘去了半空,脚下如踩浮云。我迷蒙间喊她:“停步,停步。”
她扶着我勉强走了几步,停在夹道尽头的一间房子外。
“八奶奶稍候,奴婢去取角门的钥匙。”她说罢不容分说转身就走,我顿觉不对,酒意霎时醒了几分,慌得伸手去抓她,却被她转身轻轻一推,将我推进房里。
“丹桂!”我一声惊叫扑去房门,却听哗啦啦一声,那门被拴住。刹那间,我如被推入黑暗的黑洞深渊。
“丹桂……来人呀,来人!”我费力地拉门叫嚷,却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我心里不由一阵惶然,继续捶门大喊:“有人吗?来人呀!”
只是除去了四下的风声,更无人声。
我心下一惊,暗叫不妙!丹桂,仔细想来,这丫鬟却也是行迹可疑,虽然她服饰装束同蘅芳苑的丫鬟们一般无二,可是我在慧巧房里却不曾见过她。只是,她关我这里是做什么?我心头一惊,莫不是她们打算放火烧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