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风疏雨骤,寒气侵人,窗外林间雨声沙沙不断,倍感萧瑟。檐上铁马声叮当乱响,催得人意乱心烦。我猛然惊醒,却是周身滚热难受,仿佛被曝晒在太阳下炙烤,每一寸皮肤都被烧焦,五脏六腑都在燃烧,恨不得冲去屋外,痛快地淋一场暴雨,浇灭周身灼痛的烈火。
“热,热~”我呢喃道,伸手空抓空舞着,仿佛在驱逐眼前纠缠的厉鬼。
“快把火盆都撤了去!”九爷怀铄的吩咐声,又凑来我床前,关切地问,“还热吗?”
我迷迷糊糊地半睁半闭着眼眸,安静了片刻,费力地喘息,只是那火辣辣的热意依旧灼伤喉头般的痛。我扭摆着头,费力地挣脱着无形的桎梏,如岸上一条离水的鱼,痛苦绝望地挣扎着,过不多时变要被炽烈的日光烤干。
小丫鬟们惊惶的啜泣声,似有人低身窃语:“八奶奶这是……要不行了吗?”
我的心一沉,额头冰凉,恐惧与寒意传遍全身。
“都下去吧!”九爷低身吩咐。探手来扶扶我额头冰凉的帕子,我才依稀恍悟,那凉意源自于此。九爷怀铄继续在冰水盆中打了冰凉的巾帕放在我额头说:“莫怕,郎中就来了。”
迷迷糊糊地,额头丝丝凉意透入灼热的体内,似蒸腾起一丝白白的热气。我呢喃着问:“我,要死了吗?”
我的手被他紧紧握住说:“不会。”声音沉稳,不高却极是给人安慰。虚弱无力的我几乎无力睁眼,昏昏沉沉的觉得自己被灌下些米汤、汁水,又一口口的吐出。
“冷,冷……”屋内仿佛是冰窖一般,冷雨似浇在我肌肤上,体表寒凉颤抖,体内却是冰火两重天,冰与火在体内交锋纠缠着,在我身体合二为一又遽然分开,恰似那窗外的风雨声呼啸而来。
“这可怎么好!九哥,再没有郎中来,难不成眼睁睁看着澜姐姐就这样送命吗?”佳丽进来,急得跺脚踱步。我反更是心慌绝望,莫非真是躲不过这一劫吗?幼时曾听人说过的天花之人死状凄惨,若果真如此,对我而言与凌迟酷刑又有何分别?
恍惚中,我觉得喉头被卡住一般,费力地喘息挣扎,惊得众人齐集过来,手足无措。
九爷忽然吩咐一声,“去,去喊庄老伯来,他懂得草药,给孩子们医治过天花。”
一阵忙乱,人进人出的声音,恍恍惚惚中,我再次昏沉沉睡去,这一睡,便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再睁眼时,却是被一阵苦涩的药味呛醒。
苦涩的药汁灌去我的口中,那略烫的苦涩令我胃中一阵翻腾。我一张口,药一下子都吐了出来。
我费力的微微睁眼,发现自己倚在九爷怀铄的怀里,他正搂着我,端着药碗。见我吐药,便用一方绸帕轻轻地为我擦拭唇角和衾被上吐上的药汁。忽然,我发现他的前胸,那一袭白衫上竟然被药汁漉湿一大片,褐色的药汁格外显眼,阴湿胸前,而他丝毫不顾自己,只为我擦拭着。
“良药苦口,来,再吃一口。”他温和的劝说着,鼓励的目光看着我,将那羹匙中的药汁继续喂到我口中。我迟疑的目光望着他,双眸倦怠无力,只看着他那奕奕有神的眸光,仿佛便有了一丝生的勇气。
“这是芨芨草煎熬的药汁,每四个时辰一饮,是民间偏方,包治天花痘疹。”他自信的目光,熠熠中满是期冀。仿佛手心中小心翼翼捧的不是药碗,而是我随时摇摇欲坠的性命。
吃过药,我稍事安静,躺在床上闭目,却依旧是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灼热,只是无力睁眼。半夜,灼热如烙铁烫在身上,让我惊醒,我一阵瑟瑟发抖,惊得四下望着。
烛光幽影,屋内静悄悄,只九爷疲惫的支颐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小憩,听见我醒来的动静,忙问我:“可好些了?”
我拼命的摇头,崩溃般的捶打自己的头,一颗头颅如要炸裂,体内的煎熬让我将头撞去床栏。
“漪澜,漪澜。”他急得上前拦阻我,抱我入怀,我却依旧挣扎着,极力要摆脱他。孱弱无力的我,始终无法挣脱,体内的灼热煎熬令我无可自持,狂躁的心无法安宁。病痛如千万小虫子噬咬我的五脏六腑,奇痛无比,无法排遣。情急中,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迷蒙中竭尽全身气力狠狠一口咬下。
他身子微微一抖,轻轻一声shenyin,却用力更是搂紧我火炭般炙热的身子在怀里,颤抖的声音宽慰:“不怕,不怕,忍一忍,就好了。”
唇齿边泛出血腥味道,他却毫不皱眉含笑地宽慰我,搂住我的手毫不松力,那温和的话语就凑在我耳边说:“不怕,不怕。”
不知过了多久,精疲力竭的我才松开牙关,眼睁睁惊见那血慢慢从他手腕滚落,一滴滴一点点,落在我雪白色的衾衣上,殷红刺眼,如雪地上散落的红梅花瓣一般灼目。我轻轻地啜泣,满是委屈,那煎熬之痛,仿佛疏解了许多。我情不自禁的将头贴紧去他的胸口,听着他清晰的心跳声,感觉那胸膛的温暖。
孤苦无依时,只要有个依靠,不管他是否坚固不摧,只要能挡风避雨,便是足够。他言语很少,一双眸子如水般平静,却总能给人镇静的力量。良久,我才安静下来。仿佛一片落叶,沉沉地睡去。不问前路,不知西东,沉静地归于世界的最初。
到了第三日,我周身的滚烫渐渐的退热,身子也不再有冰山火海半点煎熬,总算是能安稳地昏沉沉地睡下。
再醒来时,头脑清醒,仿佛身子也轻松许多,腹中也有些饥肠辘辘。
“冰绡,”我唤一声,忽而发现自己失言,便改口喊,“墨玉,泥金。”
四下寂静,无人应声。
我挪了身子,要穿鞋下地,却忽觉周身一阵瘙痒,起初是只是脖颈,我轻轻抚过,依约觉出细小的疙瘩,正在迟疑,忽然觉得面颊,手臂,大腿,脖颈……处处如虫爬过般的瘙痒。
我卷起来那浅碧色细绫衾衣的袖笼,露出一段雪白的臂膀,不觉得一阵触目惊心。
我肌肤莹白,往日致深总是爱把弄我的玉臂,轻轻捏玩着赞了说:“冰肌玉骨自生凉的美人臂便是如卿这般。”只是如今,那原本白皙的臂上密匝匝如齐集了诸多暗红色的蚂蚁,聚做一片片,从心底生出突兀的恐怖。奇痒令我拼命地抓挠,那疹子却越来越鼓。惊得我霎时间倦意全无。
忽然记起了六姨太那奚落嘲弄的言语,疹子?我惊得一个寒战,仿佛当头一棒被人打晕,脑子里嗡嗡作响。疹子,我火辣辣的面颊,肿痛的眼,无处不在暗暗的瘙痒,蠕动着暗藏在身体中的恐怖。
我翻身下床,也不及去穿鞋,赤着足挣扎着奔去梳妆台寻镜子,我要看看,我如今到底变作一副什么鬼样子?
孱弱的我踉踉跄跄地扑去梳妆台,只是那镜子,我那菱花镜,却不知去向。
镜子呢?我心下一沉。
“墨玉,墨玉,泥金……”我竭力呼唤着。眼前的绝望胜似前几日的生死关,若我毁了容貌,就是苟活下来,又有何用?我无力地坐在梳妆台前。孤寂的两滴泪渐渐从面颊滑落,莫不是红颜薄命,上天故意要如此作弄我不成?
“八奶奶,可有何吩咐?”墨玉进来,端来粥糜。
“九爷说,陈米白粥最是败火去内毒,让八奶奶这两日吃些白粥。”
我摆摆手,示意她放在一旁,徐徐问:“菱花镜在哪里?”
墨玉天真的一笑说:“九爷说,别院这边乡下的风俗,得了痘疹,痘浆未裂前,不得照镜子的。否则呀,痘神娘娘会在脸上点麻子的。”
“若是不照,就不落麻子了?”我苦笑,盈盈起身,宽大的衾衣下,弱不胜衣清瘦的腰身,袅袅前行,若是在夜里,更有一脸的疹子,怕真如鬼一般可怖了。
郎中赶来,为我把脉,看看我面颊上的痘疹说:“小夫人这痘疹是发出来了,真是可喜可贺。”
九爷拱手致谢,引了郎中去外间开方,我却郁郁不乐,似乎没有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快意。如今反有些生不如死的恐惧担忧。女子在乎容貌胜似生命,不然何来“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佳话,若我果然满脸麻点,那苟活世上又有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