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不过记起了周大人曾提起,昔日在宫里南书房的时候,这方师父的板子他没有少挨。一次同先帝和成贝勒去卧冰摸鱼,他同一帮小太监和先帝都掉进冰窟窿里,先帝头上还刮了一道一寸余的口子。方师父恼了,把成贝勒和怀铭打得屁股肿起两指高,一个月下不得榻行走的。”
噗嗤一声,太后也笑了,看一眼摇头无奈笑着的方太傅道:“亏他还说得出口。本宫又气又怜,赶去南书房的时候,看这两个小的可怜的,踢踹个小脚趴在凳子上,那屁股打得烂桃子一样。”
肃宁嬷嬷在一旁笑了插话道:“奴婢也记得呢,那年怀铭小爷不过十四岁,是个心思极重的,打成那么个地步,成贝勒杀猪般的哭号,他恁是一声不吭的。可事后,他伤得最重,那烧得满嘴的火泡,不吃不喝的,还担心就就此没命了。反害得方太傅被太后好生埋怨呢。”
旁边的安公公也一脸赔笑来了兴致凑趣道:“嗯,太后还怕怀铭小爷受冻,把自己的一条狐皮褥子差奴才拿去赏给了怀铭小爷。都到了开春了,这伤才略略好起来。方太傅还为此气太后偏袒埋怨,险些要挂印辞馆呢。”
我见这气氛有所缓和,就笑盈盈道:“去年夏日里,周大人身上那旧伤发痒,就说起了此事,还为了思念先帝哭了一晚,同我去佛堂诵经,为老佛爷抄《金刚经》祈福呢。不然奴婢哪里就知道这些总督大人的糗事。”
“老佛爷偏心,将奴婢许给了周总督,也不曾说起过半点这些趣闻呢。”慧巧娇痴地埋怨。
“啐!如何的澜丫头就搬开周怀铭的嘴了?还是你没拿住你男人,亏得在我跟前这些年,没用的东西!”老佛爷笑骂道。
此事过后,我深知不得为致深深说,便改口同太后老佛爷聊些家常,扬州的趣闻。
“休书?你既然拿了周怀铭的休书,还来京城做什么?”太后忽然冷冷道。
她果然是喜怒无常。我淡然道:“周大人对奴婢也算有恩,毕竟追随大人这三年,想来送……看望他。”
“嗯,你们这点子戏,就能糊弄过我的眼了?”太后哼了一声。她俨然是识破了致深的处心积虑安排。我悠然一笑道,“家严做主,已经在扬州为漪澜重新纳婿招赘,若是慧巧姐姐晚来一步,怕是能吃到漪澜的喜酒了。”
我说得平淡,太后颇为吃惊,方中堂也道:“臣去扬州,本想替周怀铭说合,可是漪澜她,执意不肯……”
太后打量我的眼眸,许久才问:“你这是真定了心了?”
我惨然道:“情缘错过,总无法回头。如头上断发一般,难以栽回。若说悔,怕彼此都是心有追悔,但是错过了,就难以回头。”
太后再无言语,只一味地去整理那木梳上的华发,似为我的言语有所感触。
我同五姨太慧巧回转驿馆,一路上慧巧不安的问:“澜儿你可是吓死我了,我生怕你一言不慎,老佛爷将咱们砍头是小,反是连累了爷的性命。”
我却心头沉重,思忖今日的前前后后,更是不安,回应道:“老佛爷已经恕了咱们爷的死罪,怕是活罪难饶。”
她一惊,不解地问:“老佛爷如何就恕了咱们爷的死罪了?爷活了命,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澜儿,是真的吗?”
回府,我叮嘱慧巧千万不可让致深得知我们入宫见太后为他求情周旋的事儿。
致深的心气颇高,定然不肯低头。如今,劝动了老佛爷,摸清了老佛爷的心态,我更要劝致深不得去撞南墙,做这无益之举。
书房,致深一身缟素色直裰端坐蒲团打禅,额头系一白绸。我眉头一蹙,见他面容安详平静,手里在拈转那串十八子沉水伽蓝念珠,念珠上那红珊瑚佛头一转一转的在他指间游转。佛堂里满是沉香的气息。他莫不是察觉了什么?做出这副舍身成仁宁死不屈的姿态来。
致深如今的执著,倒让我心里有些如释重负的安然,亏得我没有算错他,等他低头是难过扳下一头倔驴的头。只是我心里却知道太后定然会有举动,只是她会如何发落致深,无人知晓。
傍晚时分,方中堂随安公公奉懿旨过府来了。
致深那双大眼猛然一睁,深邃的目光中露出一似迷惑,旋即又有些悲凉。
他起身出迎,不卑不亢,见到方中堂恭谨的从弟子礼,一路将方中堂和安公公引去了正堂,跪地接旨。
慧巧入内,我却是外女不得入内立在门外,身后跪满府里的仆役。我心惊肉跳,在外面大致听得个大概,这不过就是罚俸半载,闭门思过,已是太后的宽赦。我心头一阵惊喜,偷偷望一眼跪在屋内的慧巧,对她一笑。心里暗想,老佛爷虽然心里气恼,但是终究是饶了致深这一遭。竟然没有降职,连兵权都为他留着,可见他还是老佛爷的自己人。
听方中堂传过懿旨,我忙低声吩咐身边的来旺速速去备茶,好歹留方中堂和安公公吃口茶再走。
院内飘起雪花,我望着那扯絮般飘落的雪花,心想,毕竟是正月了,转眼就是开春了。
方中堂宣罢懿旨,却在正中那把椅子上坐下。他阴沉的面颊让我惊骇,似阴云密布之后的暴风雨将至。我心里一阵狐疑,方师傅是有话要说。
“为师的教诲?亏你还记得为师的教诲!”
我只听清这一句,至于这篇文章如何的起股,我是没能听清,只是被老中堂威慑的声音惊得心慌意乱。
“恩师!”致深惊愕的目光慌张的望着方中堂,始料未及的慌张。堂堂权倾一方的总督大帅,他怕过什么?只是此刻当了下人,还是他自己的女人,老师要如儿时教训徒儿一样的刻薄他。
“闲人退下!不必你们伺候!”方中堂威严道。
我心里一动,五姨太慧巧就要服礼退下。
“你们在这里伺候着!”方中堂毫不客气,转向门口跪着的我也吩咐一声,他如一家之长,声音不大,那威严却是震慑四方。坐在正堂上的安公公一脸温笑的不语如看好戏。
我倒是勉为其难,起身向内立在一旁,五姨太觉出不妙,哭泣哀求:“老大人开恩呀。”
致深徐徐举起了摊平的双掌高举过头去领罚,如果书馆里背不出文章的学生。噼里啪啦的戒尺声沉闷,他鼻音里隐隐的呻吟,方中堂声嘶力竭的斥骂声:“忤逆不孝,逞一时之勇,沽名钓誉,人云亦云,以讹传讹,咆哮朝堂,蛊惑人心,犯上失仪……”
方中堂的训斥如他的文章一样精彩,文理清晰,可圈可点。怕是这篇文章是熟记于心有备而来。只是致深那手掌终于不堪重负,忽然逃遁得背去了身后,满眼委屈。又在方中堂的逼视下不情愿的徐徐举出,继续承受那罪责。
“罢了,方大人,省省气力,这戏的大轴不是在后面呢吗?”安公公悠然道,一双小眼滴流地转着,让人摸不到个根底。他言语里反有几分幸灾乐祸。
安公公手中捧的黄绫子袋子打开,我一惊,慎己袋,里面抖落出的藤条,触目惊心。宫里的家法,我曾经见过。
“恩师,这……”没有什么能让他惊慌失色,只是此刻他的面色忽然青白又一阵赤红。
“恩师。”他痛苦的目光,似是明白什么。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老夫今日就替太后去好好管教你这个……也替我那逝去的周世兄好好教训你这不知上下忘记礼数的孽障!”方师傅将手中戒尺掷去书案上,一声响如砸在我心头,不由一颤。
“怀铭小爷,小爷这性子二十载不改的,这宫里的家法也不曾变的,搁置在那儿都落尘了。还是方老大人成全怀铭小爷的颜面,不肯我们这些奴才动手,更不肯让外人旁观了。若换了老佛爷的脾气,说那前朝午门外扒光大臣屁股打廷杖才是最长教训的。怀铭小爷若还如此不知进退,就没人能帮你了。”安公公的话徐徐的幽幽的,却听得人有些毛骨悚然的怕。
我担忧地望一眼致深,他却面色平静下来,伸手去解腋下的盘扣,只是那肿痛的手再也无用。
五姨太忙过去帮他,他不再推辞,静静的,待那长衫褪下,只剩雪青色的短绸衫和袷裤。
“周大人,请吧!”安公公奚落道,对五姨太吩咐,“还不伺候着你们老爷宽衣解带?”
他痛苦的闭目,我惶然地望着方中堂,看着五太太勉为其难的过去,噙了一眼的泪,徐徐去解开他腰间那条猩红色的汗巾子,那还是我亲手为他织的,他贴身系在腰间。
他俯下腰身,忍着奇耻大辱,在他的妻妾面前,如此的颜面扫地。
“方师傅!”我抬头道,还不等我狡辩,方中堂深深望我一眼,责怪我多事,怕是此刻求情无意。